第五講:日本近世俗文學視野中的敘事文學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
第五講:日本近世俗文學視野中的敘事文學
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 周以量
主講人介紹:周以量,曾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師從於高田衛、稻田篤信學習日本近世文學,獲文學博士學位(日本東京都立大學),在日本和國內發表關於日本近世文學的論文十數篇,並參與國內日本古典文學史教材中有關近世文學內容的編寫工作(如《日本古典文學入門》《日本古典文學史》等)。現就職於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從事日本文學、中日比較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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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首都師範大學的周以量。
今天我想講一講日本近世文學中的敘事文學的問題,題目就叫做“日本近世俗文學視野中的敘事文學”。這個問題首先涉及兩個方面的話題,一個是“近世文學”,一個是“敘事文學”。
所謂“近世”,這是日本歷史上的一個分期,指的是日本最後一個封建時代,即日本進入近代之前的一段時期,具體來說,是指德川家康在江戶(現在的東京)設立幕府的時期,時間為1603年至1867年。這段時期在歷史上又稱之為“江戶時代”。而所謂的“近世文學”就是這二百六十多年間文學的總稱,又被稱作“江戶文學”。
“敘事文學”則主要指除詩歌(韻文)之外的散文作品,一般情況下,我們用以指代以小說為主的文學樣式。
實際上,今天的話題還涉及日本近世文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術語:俗文學。俗與雅相對,俗文學源於民眾,又服務於民眾,是為民眾所喜聞樂見的一種文學形式。按照近世日本社會的狀況來說,俗文學主要是源自町人、為町人服務、受町人歡迎的一種文學樣式。這裏所謂的“町人”(ちょうにん)就是指生活在都市裏的商人、手工業者,大致相當於我們現在所說的小市民階層。
我們知道,在日本近世,町人的地位處於士農工商的最底層,在社會中,町人沒有政治上的話語權,但是由於日本近世將近二百七十年期間既沒有戰爭之紛擾,也沒有兵燹之災禍,是一個和平的時代,人們生活穩定,社會經濟得到巨大的發展,處於社會底層的町人雖然沒有政治上的話語權,卻在經濟上取得很多的利益,因而他們能夠把更多的精力、財力投入到文化事業方面。日本近世的敘事文學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繁榮發展起來的。
概觀日本近世的敘事文學,從最早出現的假名草子到後來出現的浮世草子、灑落本、滑稽本、人情本、讀本、草雙紙等,我們可以發現這個時期的小說樣式繁多,錯綜複雜,如果要在短時間內從總體上一一介紹日本近世的敘事文學,勢必給人以蜻蜓點水、隔靴搔癢的感覺,因此,今天我打算稍微詳細地就其中的一種文學樣式加以介紹,以期大家對這種文學樣式有一個較為深入的了解,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對日本近世的敘事文學有一個具體的認識。
那麽,今天我要給大家介紹的是稱之為最具日本近世特徵的文學樣式——浮世草子(うきよぞうし)。
在日本近世,浮世草子出現於1682年(天和二年),以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こうしょくいちだいおとこ)的出版為標誌,此後大約經過了一百年左右,浮世草子的作品才為其他的敘事文學作品所取代。由此可見,在浮世草子的形成過程中,井原西鶴的創作功不可沒。
井原西鶴(いはらさいかく,1642-1693)最初是以俳諧作者的身份走上文壇的,時間大約在1662年(寬文二年)左右。二十年後,當其創作的《好色一代男》出版之後,井原西鶴變身為浮世草子作家。
《好色一代男》八卷八冊,自主人公世之介7歲情竇初開時講起,直至其60歲時與七位友人乘船前往女護島不知所蹤為止,每一年(歲)一章,共54章(第一至第七卷每卷分七章,第八卷為五章),敘述了世之介一生的情感經歷。從結構方面來看,很顯然它繼承了日本古典文學的敘事傳統,如《源氏物語》(げんじものがたり)。此外,這部作品雖然以一個固定的人物(世之介)為主人公貫穿整個故事,但是每一章的連接並非十分緊密,從中我們也可以窺探到《伊勢物語》(いせものがたり)的影子。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部作品可以說奠定了井原西鶴後來許多作品的基礎,即具有濃厚的短篇小說集的特徵。
《好色一代男》漢譯本封面
《好色一代男》的前四卷主要以各地的風俗人情為背景,講述了青少年時期的世之介在與不同女性交往的過程中發生的情感糾葛,後四卷講述了世之介繼承了巨額的遺產之後,頻繁出入於三都(さんと,即大阪、京都、江戶)青樓之中的故事,並加入許多著名妓女的故事,具有很強的“遊女評判記”(ゆうじょひょうばんき)的特點。所謂“遊女評判記”是日本近世出現的記錄關於各地青樓、妓女情況的一種具有實用價值的指南性作品。
《好色一代男》之所以能夠成為一種敘事文學樣式——浮世草子——的濫觴之作,與其涉及的題材緊密相關,這個題材就是當時的“好色”風俗。
日本元和至寬永(1615-1644)年間,德川幕府取締了各地的私娼,代之以一種稱之為“遊廓”(ゆうかく,也稱之為“遊郭”)的公娼制度,前面提到的“遊女評判記”就是在這種制度下形成的一系列作品。“遊廓”的設立,符合當時市民階層(町人)的需求,正如前面我們所說的那樣,這個階層的人們雖然沒有政治上的話語權,卻擁有大量的財富,就像《好色一代男》中的主人公世之介那樣,由於他繼承了大筆的遺產,獲得巨額財富之後,有足夠的財力遊歷青樓,極大了促進了青樓文化的發展。“遊廓”可以說正是這種社會消費帶動下的產物。日本近世的青樓文化與文學的關系密不可分,浮世草子中的“好色物”(こうしょくもの)——即以“好色”風俗為背景的作品——就是這種關系的一種反映。而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正是反映這種文化背景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將世之介這個典型人物置於典型的時代背景之中,通過嶄新的文體敘述了當時最流行、最時尚的風俗人情。
《好色一代男》雖然由“名不見經傳”的一個叫做“荒砥屋孫兵衛”的大阪書商出版,但由於符合大眾的口味,獲得大眾的認可,因而後來又改由專門的書商重新再版,甚至在江戶還出現了盜版,該作品受到人們的歡迎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繼《好色一代男》獲得巨大成功之後,井原西鶴又創作了第二部浮世草子作品《諸艷大鑒》(しょえんおおかがみ,其副標題為《好色二代男》,1684年)。這同樣是一部“好色物”,采用了《好色一代男》續編的形式——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書商利用《好色一代男》暢銷的意圖,從內容上看,它主要講述了不同身份的青樓女子與遊客之間的感情糾葛。
接下來的第三部浮世草子作品,井原西鶴把目光從青樓轉向各地的民間傳說方面,創作了《西鶴諸國故事》(『西鶴諸國はなし』[さいかくしょこくはなし],1685年)一書,正如該書“序文”中所說的那樣:作者試圖“通過遊歷各國,以找尋故事的材料(國々を見めぐりてはなしの種をもとめぬ)”。這部作品構成了井原西鶴“說話物”——即匯集了傳說故事的作品——中的一部分。
井原西鶴創作的浮世草子除了“好色物”“說話物”外,還有稱之為“武家物”(即以武士為主題的作品,如《武道傳來記》[ぶどうでんらいき]等)和“町人物”的作品。下面我們再就其另一種頗具日本近世特色的浮世草子作品“町人物”做一介紹。
《井原西鶴選集》漢譯本封面
首先是一部叫做《日本永代藏》(にっぽんえいたいぐら,1688年,漢語有人譯作《日本致富寶鑒》)的作品。正如這部作品的副標題“新百萬富翁之教訓”(「大福新長者教」)所顯示的那樣,它主要匯集了町人如何發家致富、走向成功之路的故事,講述了町人在勤儉節約以及發揮聰明才智方面的為人處世之道。由於作者對當時社會的認識極其敏銳到位,且發揮出架構敘事文學作品的能力,因而受到人們極大的歡迎,也成為井原西鶴作品中再版次數最多的一部作品。即便放在現在,這部作品所呈現出的深刻的商業批判精神也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如該作品“卷一之二 邪風淪落第二代”(「二代目に破る扇の風」)中講述了一男子繼承了其父親的巨額遺產之後,以勤儉節約為本,在花錢方面之精打細算絲毫不亞於其父輩。有一天,他撿到一封裝有金錢的信,收信人是一個妓女,於是他帶著這封內有金錢的信前往島原(しまばら)——位於京都的遊廓的通稱,準備將錢和信送還給這個妓女。但自從這個男子踏入島原之後,就沈溺於其中,不可自拔,最終家道中落。這則故事將富商的破產與青樓聯系起來,雖然沒有從正面去敘述如何發家致富的道理,但結合了當時與町人關系最為密切的兩種文化(商業文化與青樓文化)現象,很好地呈現了該作品“教訓”的主題。
其次,與大多數內容講述上層町人成功故事的《日本永代藏》形成對比的是《世間胸算用》(せけんむねざんよう,1692年,漢語有人譯作《家計在精心》)這部作品。《世間胸算用》也有一個副標題:年三十一日千金(「大晦日は一日千金」),它主要描繪了中下層町人於年底時節的眾生相。在作者的筆下,町人們既具有強烈的求生欲望,也具有愚蠢之極的一面;町人們既值得憐憫,又是極其滑稽可笑的一群人。也就是說,作者並沒有千人一面地去描繪町人,而是立體地塑造了這個群體的形象。
無論從“好色物”來說,還是從“町人物”來看,毫無疑問,井原西鶴的浮世草子作品都很好地展現了日本近世的生活生態,並將形成這種生態的文化語境或隱或顯地呈現在我們面前,為我們提供了理解日本近世文化的一個極好的窗口。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