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中日先行藝能的交流、融通與變異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戲劇)
第一講:中日先行藝能的交流、融通與變異
中央戲劇學院 麻國鈞
主講人介紹:麻國鈞,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優秀專家、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評審專家。曾任中央戲劇學院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央戲劇學院學位委員會委員、中央戲劇學院院刊《戲劇》編委、中央戲劇學院·成人教育學院院長;中國儺戲學研究會副會長,法人代表。現任蘭州城市學院《中國古代小説戲劇研究》編委,中國儺戲學研究會顧問。以中國戲曲史論、中國傳統文化、東方戲劇為主要研究領域。相繼出版刊發著述:《中國傳統遊戲大全》、《祝肇年戲曲論文選》、《玉簪記評註》(《六十種曲評註》之一,2001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東方戲劇國別史》(主編)、《“行”與“停”的辯證——中國古典戲劇流變與形態論》、《日本民俗藝能巡禮》、《中國酒令大觀》、《中國靈怪大觀》以及《交融與疏離——戲曲與祭祀儀式劇異同論》、《中國傳統戲劇的分類與戲曲層次新論》、《中日古代劇場空間文化異同論》等論文近百篇。主持國家社科研究項目“東方戲劇年表”(結項)、“中國儺戲與東亞古典戲劇比較研究”(結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冷門“絕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東亞民俗演劇假面史論”(進行中)、中央戲劇學院院內科研項目“東亞傳統演劇空間文化比較研究”(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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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像江河,有源有流。它從源頭出發一路流淌,納百川,成巨流,浩浩湯湯。這條河,平緩常見,湍急不多。平緩無波,卻為激盪積蓄能量;短時的激盪,為江河譜寫高亢、華美的樂章。古老的東亞文化就是在不斷地流淌中散布、聚合、變異、生發,從而創造出看似迥異,實則有同質暗藏在表層之下的文化品種。在東亞大地上,中、日、韓傳統文化有着拉不開,扯不斷的密切關聯。
對中日古老演藝問題的不斷思考,讓人由表及裏,尋找那些勇於吸納、善於融匯、大膽改革、努力創新之深層原因。我們似乎發現,在看似相對保守的中、日民族文化精神中,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開放、吸納與輸出的強烈願望。這種願望經久不息,成為民族文化強大雄起的動力。同時,也成就了東北亞文化在深層次上的同一性。誠然,這樣説並非否定各自民族文化根深蒂固的原本特性。緣乎此,才有東北亞文化圈異同共在的、琳瑯滿目的、極為豐富的文化形態。正是這些文化的豐富與燦爛,誘使我們不斷探索,徜徉於期間,享受那些歷史與現實的無限美好。
一、伎樂·供奉佛陀的古老藝能
日本推古天皇二十年(公元612),百濟人味摩之把中國吳地的伎樂傳入日本。2001年10月下旬,我應邀參加在東京舉辦的“中日韓戲劇節”。恰好,在上野公園“東京都美術館”舉辦“聖德太子展”,我聞風而動,跑去看展。展品中,有數幅《聖德太子繪傳》,作為“重要文化財”,這些繪傳難得一見。其中14世紀鐮倉時代兩個版本的《聖德太子繪傳》,描繪了聖德太子41歲時,觀看味摩之把伎樂傳授給日本青年的教學場面。繪卷中的這個瞬間記錄,把人們拉向古遠時代,從那一刻開始,伎樂在日本流傳開來,並深刻地影響了日本傳統藝能大量使用面具的先河。
伎樂是一種供奉佛陀的演出藝術,是一種長長的行進式遊行隊列,也在一些空間中展開某些小情節。出場人物如:治道、獅子兒、獅子、吳公、金剛、迦樓羅、婆羅門、崑崙、吳女、吳女隨從、力士、太孤父、太孤兒、醉胡王、醉胡王隨從等。僅從以上人物便可以知道,這是一個由印度佛教神、吳國帝王及其女兒、西域胡人等共同組成的國際性聖俗人物並在的大型團隊。而這個大型的團隊,卻在另外一個空間——日本寺廟登場表演。這裏,我們需要明確以下兩個方面,其一,伎樂的構成頗具開放性;其二,當時日本同樣有着強烈的包容、吸納外來宗教與藝術的心態。恰是二者的結合,帶給日本文化與後來的演出藝術以久遠而深刻的影響。
大體來説,伎樂演出分三個部分,其一為“治道”。治道,顧名思義,整治道路的意思,由“治道”這個人物與獅子共同完成。其宗旨在於,首先要把神、佛即將來到並行走的道路清理乾淨,所清理的是那些躲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這一層意義,類同於中國商周時代舉行驅儺禮儀的“方相氏”,方相氏兩大功能之一便是清道。伎樂第二個部分是帶有簡單故事情節的表演。大體而言,崑崙這個胡人代表性人物,對吳女有非分之想,終被力士降伏。第三部分,是婆羅門段,中心情節是婆羅門洗尿布。一位德高望重、身處最高種姓的僧侶居然洗嬰兒尿布,豈不滑稽?全部演出以諷刺、嬉鬧的情節作結。
可惜的是,伎樂在日本基本上已經失傳。雖然在20幾年前,日本狂言家野村萬之丞花費心血恢復了伎樂,並在中國等東方各國演出,但是由於野村先生的英年早逝,致使伎樂再度失傳。
二、儺禮·表演性禮儀
儺,是中國古代文化的構成之一。當其被記錄之初,不過是無數中國宮廷禮儀之一,尚顯單純。然而,在其流變過程中,不斷與其他文化交融,變得越來越複雜而宏大,由周代簡單方相氏驅鬼,到漢、唐代的舞蹈化,進而從舞中脱胎而成戲;由商周時期單一的驅儺主神到唐代集合了方相氏、鍾馗、波斯祆神以及印度佛教護法神等組成的國際聯軍一同驅儺的龐大陣勢,等等一切,無不在變化與融匯過程之中。歷朝歷代,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在諸多民族中,都有儺的存在。歷史的、地域的、民族的種種差別,勢必造成中國儺的差異,終於形成儺的豐富性、複雜性以及覆蓋地域的廣闊性。
放眼東亞廣袤的大地以及江河湖海,同時回眸遠視悠悠漫長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儺之東傳入日本在唐代,去最早實行儺禮的周代已經非常久遠。所以,儺在其輸入之時,已經是其變化之後的形態;在唐儺中,業已融匯了許多儺之外的文化因素。因此,在我們審視這些流傳到外域的儺文化時,便不能單單以儺的視角去看待,而需要開闊眼界。同時,輸出的儺、儺文化與留存在本土的儺、儺文化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存續,必然結出不盡相同的文化之果。在日本,儺的某些成分與其它藝術成分融會貫通而演變為追儺的種種樣態,繼而影響到能、狂言等日本傳統戲劇;同時,儺文化以及附着在儺上的其它文化因素也被程度不同地吸納,入於日本的神樂、田樂等民俗藝能之中。
最初輸入日本的儺禮、儺儀,是為驅除疫病之鬼。依據日本文獻記載,日本首次驅儺的時間在公元706年,即文武天皇慶雲三年。當年,日本京畿一帶發生天花疫情,經朝臣建議,依照唐朝宮廷大儺的程序進行驅除病疫之鬼,從此儺禮、儺儀在日本朝野流行開來。在演進過程中,原本由方相氏作為驅儺主將的古老儺禮,一方面在日本某些神社、寺院保存至今;另一方面演變為“撒豆驅鬼”。在每年節分這一天,日本大小寺院、神社以及家庭,都要舉行撒豆子驅鬼,藉以逐除不詳之物,以求得安寧。在儀式中,人們一邊撒豆驅鬼,一邊口喊“鬼兮外”,意思是把一切魑魅魍魎驅除殆盡;一面高呼“福兮內!”把福氣迎進來。迄今為止,在日本諸多寺院、神社的古式驅儺,常見沿襲中國的古老禮儀,由頭戴四個眼睛面具的方相氏驅儺,被驅除的則是帶着紅、藍面具的鬼。東京都上野公園五條天神社照例在節分這一天舉行驅儺,便有撒豆驅除紅、藍二鬼的場面。
節分 北尾重政《繪本世都濃登起》安永四年 – 副本(作者提供)
節分·驅鬼之方相氏 東京五條天神社(作者提供)
节分·驱鬼之红鬼 东京五条天神社(作者提供) 节分·驱鬼之蓝鬼 东京五条天神社(作者提供)
三、舞樂·流布在東亞的藝術精靈
簡而言之,舞樂是由雅樂器伴奏的古典舞蹈。舞樂雖然依附於某個故事卻不充分地敍述故事,因此,絕大部分舞樂沒有唱詞而只有身段與舞蹈。舞樂分為兩大類,大體説來,由大陸輸入的名為“左舞”;經由朝鮮半島間接輸入日本以及日本本民族依照前者的規格而自創的舞樂,稱為“右舞”。左舞與右舞各有60種曲目。
舞樂樂隊(作者提供)
左舞中最著名的有《蘭陵王》、《春鶯囀》、《胡飲酒》、《案摩》、《萬歲樂》、《迦陵頻》、《缽頭》、《還城樂》等;右舞有《納蘇利》、《蝴蝶》、《延喜樂》、《蘇利古》、《崑崙八仙》、《蘇志摩利》、《大和舞》等。
其中,左舞《蘭陵王》很可能從中國直接傳入,該舞依據中國北齊時代蘭陵王長恭的故事改編而成。據説,蘭陵王長恭貌美,上戰場面對敵人時沒有威風。後來,長恭戴上面具出戰,屢戰屢勝,人們根據這個故事編成《蘭陵王入陣曲》。因為長恭戴着面具參戰,故而又稱“大面”。這個舞樂在唐代轉化為軟舞,再傳入日本。迄今,日本諸多寺院、神社依然演出。然而,大約在宋代,《蘭陵王》舞樂已經失傳,致使研究《蘭陵王》的學者必須到日本觀摩、考察。我在日本多次觀賞《蘭陵王》,1991年,朋友送票給我,在東京都皇居內還看過一次《蘭陵王》舞樂。
舞樂·《蘭陵王》 京都建勛神社(作者提供)
演出時,左舞的舞者從觀眾視角的左面出場,而右舞從右面上場。這個規矩至今被嚴格恪守。
舞樂在勾欄式舞台演出,舞台四周圍着短欄杆,日本稱之為“高舞台”,其形制與敦煌壁畫“反彈琵琶”的勾欄一致。一般來説,舞樂舞台正對寺院、神社的正殿而搭建。這種舞台朝向表明,舞樂演出是奉獻給神靈的貢品,一種藝術性貢品。
舞樂·《蘭陵王》 京都建勛神社(作者提供)
每年的4月22日,大阪的“四天王寺”照例舉行聖德太子大法會,照例演出舞樂,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在這一天前往“四天王寺”,一定不會令你失望。
四天王寺舞樂之高舞台(作者提供)
四、散樂·民間的狂歡
散樂,在中國也稱作“百戲”。漢代,百戲盛行。到了隋代,“百戲”又叫“散樂”。所謂“百戲”,意思是品種多多,故名之為“百”;而“散樂”,意味着演出節目來自四面八方,故而貫之以“散”字。隋煬帝大業二年,在京師舉行大型的百戲演出,有所謂“總追四方散樂,齊集東都”,獻藝於外國賓客的記載。唐代,中國的散樂傳入日本。日本正倉院藏寶庫珍藏一個大彈弓,在彈弓的內側,用黑漆繪製90餘人物,它們在演出唐代各種百戲。這件文物,成了唐代輸入日本的唯一一件足以印證中日散樂演出藝術交流的物證。散樂中的諸多百戲品種與大量樂器被日本演出藝術所吸納。
五、神樂·獻給神靈的愉悦品
神樂,是日本信仰、傳統文化孕育出的、奉獻給諸多神靈的愉悦性藝術品。神樂的故事主要取材流行在日本的古代神話以及《古事記》《日本書紀》,是神樂故事的主要來源。天照大神、素盞鳴尊以及諸多神靈是神樂的主要表現對象。
神樂發端於這樣一個神話:天照大神被封為高天原的主神之後,她的弟弟素盞鳴尊不服氣,他跑到高天原大鬧。天照大神無奈之下,躲到“天之石屋”之中。天照大神是太陽神,她躲起來之後,天下烏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這時,一位名叫“天宇受賣命”的女神出來,她站在一個木桶之上跳舞。圍繞在“天之石屋”周邊的八百萬神拍手叫好。天照大神不明就裏,推開石門向外張望,恰在此時,“大手力男神”快速從後面拉起一道“注連繩”攔住天照大神的回路。
廣島神樂《大江山》(作者提供)
由於天照大神是太陽神,她的出現,使得天下頓時一片光明。於是,眾位神靈齊聲高呼“おもしろい!”意思是“太有趣了!”。原來,“天宇受賣命”女神跳的是艷舞,在陽光照耀下,被眾神看得一清二楚。這便是最早的“巫女神樂”。在發展過程中,神樂生出幾大分支,諸如出雲神樂、伊勢神樂、獅子神樂、採物神樂等等。各種神樂因流行地、手持道具等不同,而在風格、演出劇目等方面也各有差異。
廣島神樂《大江山》(作者提供)
除了以上各種演出藝能之外,還有田樂、田舞、田遊、風流等等民間藝能,時間關係不能一一介紹。
總之,日本的先行藝能極其豐富多彩,這些藝能或多或少影響了後來的能、狂言等戲劇形態。數目龐大的日本古典演出形態,共同組成瑰麗的藝術長廊,在敬神、娛人的文化空間中,迄今依然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