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浅谈妈祖在近世日本的神道化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哲学/思想)
第三讲:浅谈妈祖在近世日本的神道化
香港中文大学日本研究学系教授 吴伟明
主讲人介绍:吴伟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哲学博士,现任香港中文大学日本研究学系教授兼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比较日本学研究中心主任。专研近世中日文化交流史、东亚易学史及德川思想史。主要个人中文学术专书为《和魂汉神:中国民间信仰在德川日本的在地化》(2021)、《东亚易学史论:周易在日韩越琉的传播与影响》(2017)、《德川日本的中国想象:传说、儒典及词汇的在地化诠释》(2015)及《易学对德川日本的影响》(2009)等。
一、引言
我是香港中文大学日本研究学系教授吴伟明,我的研究专业是中日文化交流史。最近我出版了一本新书,书名叫《和魂汉神》,副题是「中国民间信仰在德川日本的在地化」。我在书中提出一个有趣的概念「和魂汉神」,就是中国的神灵东渡日本之后,经过本地化或神道化的洗礼,多被人认为是日本天神的化身,获得神道的称号,在神社被供奉。这些「汉神」成为神道系统的一部分,在日本有了新的名字、形像及功能。我在书中研究了八位汉神的神道化轨迹。现在我打算用妈祖为例,说明「和魂汉神」的现象。
在诸神中选择妈祖是因为我在香港土生土长,跟中国南方沿岸其他地方相似,妈祖是十分流行的民间信仰。广东人称妈祖为天后娘娘。香港有天后庙过百,我家附近便有一间。此外,我喜欢在日本旅行,发现妈祖在长崎的华人庙宇中地位特殊,甚至高于关帝及观音。有关江户时代长崎华人如何拜祭妈祖的研究为数不少,现在我想介绍的是当时日本人如何拜祭妈祖。原来日本人拜祭妈祖跟长崎华人完全不同。长崎华人依中式习俗进行祭祀,各地的日本人却以神道仪式拜祭妈祖。妈祖信仰的神道化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意义重大,显示日本人吸收中国文化的机制,就是将中国文化据为己有,成为丰富日本文化的素材。
妈祖在近世日本一般称「天妃」或「娘妈」。妈祖在各地与一些日本神祇混同。在本州的水户藩,九州的萨摩藩,及各地沿海的航运业者之间,妈祖都被当作日本神祇看待。探讨妈祖神道化现象可加强了解中日在宗教上的互动,及日本人如何将中国民间信仰收编入神道。
二、妈祖与弟橘媛
我首先介绍水户藩的妈祖信仰,因为我对它比较有感情。我以前在茨城县筑波大学念硕士,经常去水户及大洗这两个妈祖信仰的中心地。江户时代的水户藩即是现在茨城县的中部及北部,东边是长长的海岸线,航运业及渔业十分发达,因此对海上守护神有强烈的信仰。水户藩出现妈祖与神道海上守护神弟橘媛混同的情况。
关东沿岸民众自古崇拜的海上守护神是弟橘媛。弟橘媛是日本神话人物日本武尊的妃子。日本武尊乘船至关东房总半岛时因失言激怒海神,结果海面掀起巨浪,弟橘媛为平息海神的愤怒,甘愿投海牺牲。自平安中期开始,弟橘媛成为海上守护神,在各地出现祂的神社。关东沿岸民众对弟橘媛信仰尤为热心。在江户时代,水户藩的渔民及航行业者都崇拜弟橘媛。
中国的海上守护神妈祖在十七世纪末传入水户藩,传入不久便出现神道化,妈祖获得神道神祇的称号及在神社被供奉。水户藩二代藩主德川光圀在1682年邀请明遗民东皋心越禅师前来水户。心越禅师带来妈祖的木像及书籍。在光圀的支持下,1690年在南海岸(今天的大洗)及北海岸(今天的北茨城)建立了天妃神社,妈祖信仰在水户藩开始传播。
两大天妃神社很快便不再坚持心越禅师所提倡的中式祭法,转而使用日式神社的祭法。中国通行拜祭妈祖的日期是三月二十三日(妈祖生日)、七月二十三日(大暑)及九月二十三日(秋分)。近世长崎唐寺也依中国的做法,每年在这三天举行妈祖祭。水户藩的情况不同。藩民除了在三月二十三日及九月二十三日外,在端午、重阳、重十也拜祭妈祖。祭法跟中国不同。他们没有进香,也没有奉上鸡肉、猪肉等中式仪式。他们使用日本传统的祭品,在三月二十三日(天妃祭)供饭、鱼、酒,五月五日(端午节)献菖蒲,九月九日(重阳节)献菊花及十月十日(重十)献稻穗。
除了两大天妃神社外,妈祖亦在水户曹洞宗祇园寺受供奉。1691年德川光圀将心越禅师带来的木造妈祖像安置于祇园寺,供人祈求海上平安。现在祇园寺的妈祖像仍保存良好,但不再公开。2019年4月22日,该寺主持陪同我一起参观,而且还允许我拍照作出版用。
江户后期水户藩的妈祖信仰出现很大的变化,进一步加速其神道化的步伐。1831年九代藩主德川齐昭推行寺社改革,反对拜异朝之神,将两大天妃神社改为弟橘媛神社,并将妈祖像移走。官方还规定大祭日由三月二十三日改为四月三日(春祭),在祭祀时加入神社祭日经常出现的相扑及歌舞伎。一百四十一年间一直崇拜妈祖的藩民对此强烈不满。航运业者及渔民代表上书,表示自妈祖像被移走以后,他们一直遭遇海难及渔获失收,因此希望官方归还妈祖像。结果藩主让步,将妈祖像送返弟橘媛神社,与弟橘媛合祀,至幕末都维持这种安排。
从被取代变成合祀,妈祖信仰经神道化洗礼后再度复兴。妈祖及弟橘媛不但被安放在一起,而且两者在藩民心中出現混同,例如他们喜欢称呼弟橘媛为「天妃さん」,觉得这样较为亲切。这种混同不但配合该藩的宗教政策,亦同时消解崇拜异族神的心理矛盾。2019年12月24日我去了北茨城参观弟橘媛神社,它是在海边叫天妃山的小山丘上的小祠,合祭妈祖及弟橘媛。原来它以前颇有人气,幕末志士吉田松阴也曾拜访此地。
三、妈祖与野间权现
第二个我要讲的是萨摩藩的妈祖信仰。萨摩藩在九州南端,领地包括现在的鹿儿岛县与宫崎县的西南部。妈祖在萨摩藩成为地方神祇野间权现。萨摩藩西岸有一约六百米高的山峰野间岳,它是日本最早出现妈祖信仰的地方,在战国时期已开始有人在山上祭祀妈祖。野间岳本来有其它的名称,它在十六世纪有祭祀妈祖习俗后改称野间岳。当地人叫妈祖为「娘妈」。「娘妈」(ろうまRōma)及「野間」(のまNoma)的日语发音相近,所以野间岳就是娘妈山的意思。
1554年鹿儿岛野间岳山顶出现野间神社,供奉地方守护神野间权现。在1598年从福建移居当地的林家带来妈祖木像,安置在野间神社。其后野间权现与妈祖出现混同,野间神社亦名娘妈神社,野间权现亦名娘妈大权现。萨摩藩的武家及平民均前往野间神社参拜。参拜后将「娘妈大权现祈祷札」带回家供奉;甚至有些人在家中安置妈祖像。
野间岳中间有一佛寺龙泉寺,其分寺爱染院有娘妈堂,内有妈祖像。据说是倭寇从明朝掠夺回来之物;亦有谓来自林家或华商。因为通往野间神社的山路险峻,不少不愿登山顶者改在爱染院参拜妈祖。爱染院主持向捐献者送上娘妈山大权现的镇符札以保佑海上平安。
野间岳的妈祖信仰在江户时代更为普及,其名声尤胜水户藩的妈祖信仰。唐船前往长崎途中经过野间岳时会烧纸鸣鼓遥拜妈祖,可见野间神社已远近驰名,连中国商人亦加以遥拜及作出捐献。
江户时代的日本人还创造出妈祖本尊曾来访野间岳的传说。这种说法不见中国文献,却散见于日本的随笔及碑文。妈祖渡来说可分三种:妈祖尸体漂来说、妈祖飞来说及妈祖东渡说。流传最广的是妈祖的尸体从福建漂至野间,由当地村民葬于野间岳。亦有文献谓妈祖从中国飞来野间岳,成为当地守护神。另外有传说谓妈祖乘虚舟漂至野间,然后定居下来,其子孙在野间岳山顶拜祭妈祖,发展成野间神社。顺便一提,我本打算2020年去鹿儿岛野间岳做实地考察,但因世纪疫症一直无法成行,实在非常可惜。
四、妈祖与船灵
最后一种妈祖信仰是以妈祖为日本的船灵神。水户藩的弟橘媛及萨摩藩的野间权现均是地域性较明显的神道化妈祖信仰,以妈祖作船灵神的信仰却没有特定的地域性,其相关言论及仪式散见日本各地。
船灵神(亦名船玉、船魂)是日本保佑船只安全的海神,早在八世纪日本已有船灵的记载。自古以来,人们将各自的信仰附会船灵。神道的十多位天神,甚至佛教的一些如来、菩萨、及中国民间信仰的妈祖都被当作船灵。
船灵信仰并非出自神代史神话,不见于《古事记》及《日本书纪》。船灵神来自古代日本的民间风俗。《续日本记》记758年渔民及船大工举行船灵祭,这是有关船灵最早的文献记载。平安中期以来,在京畿一带开始出现船玉神社,人们于每年正月二日或十一日举行船灵祭。中世时期船玉神社在各地出现,主祭不同神祇。筑前国住吉神社及大阪住吉大社内有船玉神社,以住吉大明神为船灵。镰仓的船玉神社奉弟橘媛为船灵。丹波国(今京都、大阪一带)的船玉神社以诹访大明神为船灵。近世的船灵信仰不局限在各地的船玉神社,在渔民及造船工之间亦相当流行。新船下水之际多举行船灵祭。1634年将军御用船安宅丸在江户品川下水,幕臣及诸大名均出席船灵祭。
因为船灵没有固定的本尊,因此很多跟海有关的神佛都跟船灵拉上关系。在近世时期妈祖亦被部分日本人认为是船灵。不同文献均出现妈祖与船灵混同的情况,认为船灵以妈祖的形象示人,例如《增补诸宗佛像图汇》如此介绍船玉宫:「据称宋太宗时业渔人女也,雍熙四年九月九日升天,云中有声谓:我则观音化身。今升天,自此保护海运,以船玉宫之名被祭祀。」
妈祖对近世日本的船灵信仰亦产生冲击。十八世纪后半以降不少船灵神的挂轴都仿似妈祖。住吉明神及妈祖成为最多人认为是船灵神的两位神灵。国学者喜多村信节指出,古代的日本人多以男性的住吉明神为船灵,但到了江户时代,人们因受妈祖信仰的影响而以船灵为女性。
五、结语
东洋史家滨下武志用「妈祖信仰圈」来形容妈祖在中国近邻的传播。本研究显示日本在亚洲的「妈祖信仰圈」中占有独特地位。东亚及东南亚等地的妈祖信仰以当地华侨及华商为对象,采用中式宗教仪式,本地化程度不高。在江户日本,妈祖信仰在水户藩、萨摩藩及海运业界以日本人为对象,采神道仪式,呈现高度的本地化。它在名称、祭祀日期、形式及庙宇均与中国的妈祖信仰明显不同。日本擅于将中国文化据为己有,成为自己文化的一部分,这从近世日本的妈祖信仰中可作引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