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日本現代文學的一個“神話”——有關“私小説”概念的諸般言説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2)
第一講:日本現代文學的一個“神話”——有關“私小説”概念的諸般言説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魏大海
主講人介紹:魏大海,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外國語言文化研究院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日本文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曾長期擔任秘書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經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日本私小説學術史研究”。曾任京都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外國人研究員(教授)。曾任日本關西外國語大學專任教授、關西外國語大學大學院博士前後期指導教授和大學院學術委員會委員、學刊編委。主要成果:專著《私小説——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的一個神話》、論文“‘私小説’——日本現代文學的自我形態”“村上春樹小説的異質特色——解讀《海邊的卡夫卡》”(《外國文學評論》)等。主編、翻譯大量譯作如《川端康成評論、隨筆集》、《林芙美子小説精選》(《放浪記》《浮雲》《晚菊》)、《芥川龍之介全集》、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太宰治的《斜陽•人間失格》等。也有學術性譯著如鈴木貞美的《日本的文化民族主義》和《日本文化史重構——以日本人的生命觀為中心》、露絲•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青島出版社)等。
第一讲:日本现代文学的一个“神话”——有关“私小说”概念的诸般言说(音频)→【请点击这里】
近年中國日本文學翻譯界出現一個怪異的現象,“無賴派”作家、典型的破滅型“私小説”作家太宰治異常火爆,出現了大批青年讀者“太宰迷”,《人間失格》的漢譯版本不下二十種,後據業界相關人士透露,包括盜版竟有七十個版本。這樣的追捧無論從哪個方面講,都使太宰治成為必須認真關注、研究的一個對象。喜歡太宰治,自然繞不開“私小説”。
“私小説”演化自十九世紀末的西方自然主義文學,與日本的風土文化、傳統的文學形式或樣式(日記、隨筆等)融合後,成為日本現代文學傳統性的樣式存在(中村光夫語),也有人稱之為日本現代文學的“神話”(鈴木貞美)。這裏的“神話”是一個借喻。毫無疑問,“私小説”已成為一個文化學概念。“私小説”的生成和發展與近代日本“自我”意識的覺醒密切相關。
臼井吉見(文論家)在《小説的鑑賞方法》中説:“在日本‘私小説’中的‘私’字有兩種發音,一種是單純的音讀(ししょうせつ),一種則是訓讀(わたくししょうせつ),前者有私人、隱私之含義,後者則是‘自我’或‘第一人稱’的含義。後者是正確的讀音。大正以後,‘私小説’被看作日本小説的獨特樣式。”
“私小説”樣式起源於田山花袋(1871~1930)的短篇小説《棉被》(1907)。田山花袋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另一位代表作家是島崎藤村。但是在日本,首先運用左拉式自然主義文學方法進行創作的則是小杉天外和永井荷風。法國自然主義作家左拉(Émile Édouard Charles Antoine Zola)的如下觀念,不妨説正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和“私小説”的註解。他説“想象”不再是小説家最為重要的品格……小説的妙趣不在新鮮奇怪的故事。相反故事越是普通一般便越有典型性。使真實的人物在真實的環境裏活動,給讀者提供人類生活的一個片段,便是自然主義小説的一切。
田山花袋更趨極端地説,“小説必定是自然的縮圖。其次仍舊是自然。沒有道德,沒有倫理,沒有社會,沒有風習。但卻必須正確地觀察社會、道德、倫理與風習。”他強調本能將征服一切。有觀點稱,西方的自然觀建立在發達的自然科學基礎上,是一種比較合理的自然觀或人類觀,田山花袋等人的自然觀卻是純粹感性的本能的顯現。
基於日本的現代文學史,日後代表性的“私小説”作家有德田秋聲、廣津和郎、葛西善藏、志賀直哉、嘉村磯多、宇野浩二、林芙美子、太宰治、三浦哲郎和當代作家西村賢太(2011年獲“芥川獎”)等。西村賢太亦屬太宰治、葛西善藏式的毀滅型(或破滅型)“私小説”作家。有人評價説,西村文學體現的是極度苦悶的文學,無以言表的陰暗與慘象猶若眼前一道奇異的閃電,其精神內核正是如今業已淡忘的“文藝之真諦”(純文學=“私小説”)。
谷崎潤一郎是日本著名的唯美主義代表作家,有人認為,唯美主義與“私小説”是有關聯的,但谷崎對“私小説”卻持否定的態度,他認為小説不能忽視故事、結構與情節。——“情節的趣旨在於故事的組合方式、結構的巧妙或建築式的美感。……文學之中,最具結構性美感的樣式正是小説。……排除了情節的趣旨,無異於捨棄了小説形式擁有的特權。”
否定性观点中,评论家生田长江的批评尤其尖锐,他从根本上否定这种小说样式或类型,他说“私小说”具有反艺术和风俗化特征,作家精神过于稀薄,“私小说”的风行是一种恶劣的倾向,“‘私小说’不是将日常之中的低俗生活提升为创作时的高尚生活,相反却把创作时的高级生活降格为日常中的低级生活”。生田长江抨击了文坛将“私小说”等同于“纯文学”的固有观念,批判了菊池宽、久米正雄等的“作家平庸主义”。他说“私小说=心境小说”实质上缺乏的是主体性的创作欲望。
佐藤春夫基于独自的视角,指出“私小说”发生、流行的外部原因,在于青年作家们具有内向的、空想的性质,他们的作品多为个人心理的描写且一旦成名便稿约不断。但他们成名后没有时间进一步学习(充电)。他说“私小说”是“无奈的多产、狭隘的生活、无意识的早衰偷懒和尚未磨灭之才能的混血儿。”
以上是否定性的观点。久米正雄则对“私小说”持肯定性观点,他近乎绝对地强调唯“私小说”才是作家安心立命的事业。1925年,久米正雄在文艺春秋社《文艺讲座》杂志刊出一篇十分重要的评论文章《私小说与心境小说》。在当时的日本文坛影响很大,对日本评论界之后的“私小说”观或“私小说”论也发生了深远影响。他说,“私小说”在告白与忏悔之间划有微妙的界线,只有在添加了“心境”的要素之后,“私小说”才戴上了艺术的花冠。也就是说,依据久米正雄的判定标准,真正的“私小说”同时必是“心境小说”。
久米正雄是首先尝试为“私小说”定义的作家。但他的说法云里雾里,所谓的“心境小说”就是将“‘私小说’中的‘自我’凝聚、过滤、集中、搅拌,令之浑然得以再生……作者在描写对象时令对象如实浮现,同时主要诉诸表现的是接触对象时的心绪和基于人生观的感想。”
另一位评论家小林秀雄,在1935年5月至8月的《经济往来》杂志上刊出经典论作《私小说论》,被称作“私小说”评论史上划时期的论作,核心仍是“自我”论。他比照了西方文学中的“自我”,探究了日本近现代文学或日本“私小说”中的“自我”。小林秀雄也强调在文学的历史上,“私小说”是个人具有重大意义后的产物,其产生与日本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不无关联。他举例说明了法国文学的共通之处。在法国,同样是在自然主义文学抵达烂熟期之后,才出现了所谓的“自我小说”运动。西方文学中的此类样式称作“自我心理小说”,代表作家是巴莱斯(Edward larrabee barnes)、纪德(André Gide)和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等。小林秀雄也强调西方作家的“自我”已是充分社会化的“自我”,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忏悔录》的写作目的或内在的创作驱动力,正是个人之于社会的意义和自然之中人类的位置。
肯定性观点中,著名文论家中村光夫也在昭和十年(1935)的《文学界》杂志上刊出一篇重要的评论文章《“私小说”论》。中村光夫指出近代以来,“私小说”其实是支撑日本文学的强大传统之一。他说“私小说”样式的成熟,决定于三种要素的微妙调和:“一是源于江户时代的强大的封建文学传统,一是明治以来的日本社会状况,一是左右(当时)作家观念的外国文学。”中村断言“三者舍其一,都无法把握‘私小说’的性质”。
此外村山知义对“私小说”几个显在特征的归纳值得关注。他说:“私小说”中的部分性、表面性描写,同样基于“现实性”而非“空想性”;“私小说”作家描写自己熟知的题材且在创作的过程中,那般熟知的程度益趋深化、细致化;“私小说”作家对“偶然性”事件和隔膜的人物没有兴趣,他们热衷于深入探究现实性的人物性格或心理,或致力于发展那般微妙心理与性格的描写技巧;此类小说要求读者同样熟悉作者的题材且拥有非常亲近的感觉。
三岛由纪夫是才气横溢、目光敏锐的唯美派作家,《戏剧与我》杂文中一个说法十分精到:“日本自然主义畸形发达(私小说)的一个好处,就是没有陷入描写的万能。”
1992年刊出了德国日本文学研究家伊尔梅拉·日地谷(Irmela Hijiya-Kirschnereit)的日文版专著《私小说——自我暴露的仪式》,她根据独自的理解和归纳得出了一个所谓的样式“定义”。日地谷在论述中将“私小说”与日本文化的某些特质联系在一起。论著刊行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德国,之后在欧美的日本文学研究界颇具影响力。1992年才有了日文版。
铃木贞美对这部著作也给予了很大关注,但他认为,此著的负面效用在于复活了关于日本“近代”文学的一个“神话”,日本近代(=现代)文学的主流是“私小说”代表的纯文学。仿佛只要深入分析日本“私小说”,就可了解近现代日本人的心性特征。
然而,日地谷的论著毕竟做出了若干基于理论和实证性研究的、具有相当说服力的规定:即“私小说”具有“事实性”要素;“私小说”的成立有特定的历史性条件;“私小说”必须具有所谓的“焦点人物”;情节层面的事件在“私小说”中不过是“表面”因素;“私小说”具有“哲学”性基础。日地谷这里提到的哲学基础,涉及日本传统艺术论中的两个中心概念,亦可慎重地适用于“私小说”特性的解释。这种中心概念便是美学观的“无常”和“物之哀”(可译做“自然的悲哀”)。日地谷认为日本“私小说”与这些传统哲学观或美学观并没有相互抵触的地方而具有一脉相承的特点。
时间关系,简单介绍如上内容。希望对大家了解日本“私小说”样式的特质有些许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