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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川端康成文學之美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2)

第四講:川端康成文學之美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 周閲

主講人介紹:周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漢學研究》副主編。專業方向為東亞文學與文化關係、日本中國學,主要專著有《川端康成文學的文化學研究》《比較文學視野中的中日文化交流》等5部;參加編寫《中國二十世紀文學研究論著提要》《中日文化交流事典》等;在中國和日本出版《比較文學實用教程》等教材6部(合著);發表學術論文90餘篇;另有《棉被》《盡頭的回憶》等譯著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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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4年初夏,日本大阪府澱川邊的一間陰濕的農舍裏,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病榻上痛苦地呻吟,老人身邊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鋪開稿紙,滿懷悲傷地寫着日記。誰也不會想到,半個世紀之後,這個少年成為日本第一位、亞洲第二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就是川端康成。

  川端是不足七個月的早產兒,他一歲喪父,兩歲喪母,七歲失去祖母。從此,這個寂寞的少年與近乎全盲的祖父度過了八年。每當暮色蒼茫,少年川端就在萬籟俱寂中與祖父隔着油燈對坐。古老的菜籽油燈抖動着微光,已經無法讓祖父感知到明暗,但卻促使川端充盈起孱弱身軀的每一個細胞,去感知、去觸碰這個世界。他對色彩、光線和聲音的敏感、對美的發現、對藝術的想象,就像那如豆的燈芯,伴隨夜幕的深沉而愈發明亮。

  午夜,川端守候在生命漸漸褪去的祖父牀前,拖着睏倦不堪的身體給祖父接尿,祖父因排尿困難而發出痛苦的喊叫,終於,川端聽到尿壺底響起了“山谷清泉的流淌聲”。這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悽苦無助中寫下的文字,它已經暗示出日後川端文學的精髓。十幾年之後,川端以此為基礎發表了小説《十六歲的日記》。

  川端在著名散文《美的存在與發現》中有一段話:

  風雅,就是發現存在的美,感受已經發現的美,創造有所感受的美。誠然,至關重要的是“存在於自然環境之中”的這個“環境”,自然環境的真實面貌,也許這就是美神的賞賜吧。(注1)

  這段話清晰地展現了川端對美的追求軌跡,以及川端文學中“美”的源泉。川端正是一位得到“美神的賞賜”的作家。他本人曾説:“在小説家當中,我這種人大概是屬於喜歡寫景色和季節的。”(注2)可見,自然之美是川端文學之美的一個重要構成。

  自然界的一草一物都可以成為川端筆下的描摹對象,如《古都》一開篇就描寫了小小的紫花地丁(二月蘭):“千重子發現老楓樹幹上的紫花地丁開了花。”紫花地丁共有兩株,分別寄生在老楓樹幹的上下,相距約一尺。為什麼千重子看到紫花地丁就會湧起無限孤寂的感傷情緒呢?顯然,川端是借自然的演變暗示人物的命運,分別寄生的兩株小花正是近在咫尺卻不相知的孿生姐妹的生活寫照。

  《雪國》中多次細緻地描寫垂死的秋蟲:它們如同貼在紗窗上,薄弱的翅膀在秋風中瑟瑟飄動,抽搐的腿腳和觸鬚在拼命掙扎。秋蟲的掙扎正是藝妓駒子內心深處情感與理智、憧憬與絕望的掙扎。

  再如《舞姬》中反覆出現的小白鯉魚,它孤零零地呆在護城河渾濁的拐角處,旁邊漂浮着落葉。女主人公波子總是從白鯉魚身上看到自己,覺得他們都是孤獨之身,悲涼無助。白鯉魚的優美柔弱與環境的惡劣污濁相互反襯,波子對白鯉魚的擔憂,折射着她自己對愛情、婚姻和事業的不安。

  從上邊的例子可以看到,川端的自然描寫並不都是人們通常想象的長河落日、花前月下的美景,而往往是不易被人留意的細微和特殊的物象。如小説《湖》中的一池黑色的湖水,《山音》中在滿月、濕潤、無風的夜晚出現的山的聲音,微型小説《球枱》中四隻枱球靜靜滾動時的勻稱的美,散文《美的存在與發現》中玻璃杯上的閃光,等等。自然的美日復一日地靜靜存在而不為人知,但在川端看來卻是格外引人注目,而且無與倫比,寂寞村莊的黃昏天色、被水濡濕的古董陶瓷、花瓣上的水珠、一片飄零的枯葉,都是甦醒的美。

  傳統之美是川端文學魅力的另一個重要源泉,川端的作品總是充滿各種傳統元素。例如,在《千羽鶴》中,川端精心安排了一對紅釉和黑釉的茶碗先後登場,這對古老的茶碗從桃山時代就開始流傳,屢易其主,幾經輾轉,數百年間由眾多茶人珍惜地傳承下來,現在,它們又維繫着小説中各個人物的複雜關係,聯結着他們生生死死、悲歡離合的命運,藴含着病態的、悲哀的美。有趣的是,川端在許多不同作品中都寫到了茶碗。與此相關的,還有和服、腰帶、包袱皮、枯山水等傳統意象。此外,時代節、祇園節、葵節等傳統祭典,以及神社、能樂、三味線、俳句、襖繪等等,也都在川端文學中頻頻出現。

  川端美學思想的根基,是日本傳統的物哀、風雅與幽玄。其中,中世的幽玄美學是形成川端文學曖昧特徵的淵源之一。戲劇大師世阿彌在《風姿花傳》等一系列作品以及大量有關能樂的著作中,極力追求幽玄的情趣和境界。幽玄與大和民族心理深層的古樸、典雅和自然返真的氣質相契合,從一種感官的美發展為一種精神上的內在美——空寂(さび)。川端的氣質和性格,使他非常接受這種幽玄空寂的美學觀。表現在對文學的看法上,川端認為:“文學中的優美的憐憫之情,大都是玄虛的,少女們從這種玄虛中培植了哀傷的感情。”(注3)因此他的文學擁有一種超然而虛幻的美,一種朦朧而富有餘韻的美。

  實際上,日本本土的空寂觀念與傳入的禪宗思想,特別是“空”“無”的觀念,有着高度的契合。而川端也正是一位深受佛教影響的日本作家。他晚年創作的《睡美人》,表面上描寫一個衰朽老人如何抓住最後一線希望尋歡,實際上揭示了為世俗煩惱所困擾的心靈如何尋求淨化和拯救,在怪異情節的背後,隱含着佛教的救世主題。

  川端把佛教的輪迴轉世看作是闡明宇宙神秘的惟一鑰匙,是人類最美的思想之一。因此,他並不把死視作終點,而是把死作為起點。早年創作的《抒情歌》,借助與死人心靈對話的形式,以一個遭到遺棄的女人的口吻,對已故的戀人訴説自己深沉的愛。作品中作為生者的“我”與作為死者的“你”跨越了時空和生死的阻隔,印證着他們相愛的證據。

  川端從審美角度看待死亡,認為死是最高的藝術,是一種美的表現,藝術的極致就是死滅。《雪國》中的葉子,就典型地表現了這種空寂、死滅之美。葉子首先以“悲慼的聲音”出現,那聲音“彷彿向遠方呼喚”,“久久地在雪夜裏迴盪”。接着,葉子的一隻眼睛映在黃昏的車窗玻璃上,小説描寫:“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使映在玻璃上的葉子成為一個透明的人。無論聲音還是影像,都不是實體,都是虛無縹緲的。這樣,在冰天雪地、暮色蒼茫之中出場的葉子,就成為一個冰涼虛幻的形象,彷彿來自彼岸世界。而小説的最後,葉子在火災中墜落,“火光在葉子那張慘白的臉上搖曳着”,她終於回歸了虛幻的彼岸世界。

  川端在《日本文學的傳統》中曾指出:“我們的文學隨着西洋文學的潮流而流動,日本文學的傳統是看不見的河牀。”(注4)他也正是在傳統的潛在河牀上,傾注畢生,構築起自己的文學藝術。

  藝術之美,是川端文學之美的第三個重要層面。日本著名畫家東山魁夷在悼念文章《巨星隕落》中,這樣評論川端與藝術品的關係:“先生對美術作品的興趣非同一般,……先生涉獵美術的所有領域,諸如文人畫、琳派、佛像、古陶、茶具、墨跡,乃至外國作家的作品,涉及面之廣泛,令人驚歎不已。”(注5)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川端把《源氏物語》作為枕邊書,在藝術與戰爭的相剋中,試圖借助文學藝術忘卻戰爭。臨近戰敗,川端又依靠古代藝術品來逃避時局,他説:“去看為疏散而打包的東西時,得見許許多多的寶物,從宗達(注6)、光琳(注7)、乾山(注8)的作品,到高野切(注9)、石山切(注10),……近來的形勢我已全然忘卻。”(注11)川端收藏有乾山的《梅圖》,他習慣在新年時掛出來欣賞。而他的小説《雪》開頭部分即是:“每年的正月,我都習慣把乾山畫的梅花掛在壁龕裏。”主人公“我”認為:“這幅畫似乎已經擁有了永遠的生命。我完全不是在考慮畫的價值,而只是被這幅畫所具有的永恆的美所吸引。”(注12)這實際上是川端內心的真實寫照。川端曾説,他望着乾山八十一歲畫的小品《雪松圖》,就想寫東西;(注13)他經常“在通宵工作的几案上擺放着小小的美術品來支撐自己。”(注14)

  1949年11月,川端在參觀完廣島原子彈爆炸現場的廢墟之後,去了京都,流連於井戶茶碗、丹波燒瓷、斷簡墨跡等。這一行動曾經引起人們的議論,但川端認為這並不矛盾,他是要通過欣賞古都風光和古代藝術,來淹沒自己的悲哀,撫慰受創的心靈。(注15)

  川端對書法非常着迷,他將平安朝的“三筆”(注16)和“三跡”(注17)奉為書道至尊,而後盛行的假名草體書法,更被川端稱為“日本美的頂峯”。川端的很多作品都以畫家、書法家、音樂家及其作品為描摹對象,如《美麗與悲哀》中的畫家音子和她的《嬰兒昇天》圖、散文《純粹的聲音》中的盲人音樂家宮城道雄、《雪國》中三味線的琴音和抑揚頓挫的拍球歌,等等。再如,短篇小説《落葉》以明治時代著名畫家菱田春草的名畫為開端導入情節;“住吉三部曲”的《反橋》中,畫家、書法家的名字和各類美術作品幾乎遍布全篇。

  川端之所以能與畫家、雕塑家、書法家、音樂家產生共鳴,是因為無論文學,還是美術、音樂,作為藝術都是相通的,而這些不同門類的藝術,也成為川端文學藝術之美的重要養分。同時,藝術之美又與傳統之美以及自然之美相通。

  縱觀川端的創作歷程,從青年時期追求西方新思潮,到中年回歸傳統,繼而晚年將東西方文化相結合,他的文學融匯了民族的審美習慣、日本的文化傳統、西方的表現技巧以及中國的藝術精華。川端文學中的自然之美、傳統之美和藝術之美,是吸引和打動無數讀者並影響後世的關鍵。他以《我在美麗的日本》《不滅的美》《美的存在與發現》《日本文學之美》《日本美之展現》等一系列散文,向世人宣告:與美的邂逅,就是文學,就是人生。

注釋:

1.川端康成《美的存在與發現》,葉渭渠譯《川端康成文集·美的存在與發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239頁。

2.川端康成《散文家的季節》,葉渭渠譯《川端康成散文·下》,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第23頁。

3.川端康成《致父母的信》,葉渭渠主編《川端康成文集·伊豆的舞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315頁。

4.《東京朝日新聞》昭和十一年七月,轉引自長谷川泉著、孟慶樞譯《川端康成論》,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427頁。

5.東山魁夷《聽泉·巨星隕落》,東山魁夷著,唐月梅譯《美的情愫》,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11頁。

6.宗達,即俵屋宗達,生卒年不詳,約為16世紀後半期至17世紀初期,江戶時代畫家,擅畫屏風、扇面等。

7.光琳,即尾形光琳(1658-1716),江戶時代著名畫家,確立了富於裝飾性的“琳派”畫風。

8.乾山,即尾形乾山(1663-1743),乃光琳之弟,陶藝家,亦作畫。

9.《高野切》是11-12世紀日本假名書法的代表作,為《古今和歌集》抄本,風格連綿流麗。

10.《石山切》是日本平安時代後期的書法名作,彩箋墨書,藤原定信作。

11.川端於1945年3月8日寫給三島由紀夫(當時使用的是本名平岡公威)的信,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往復書簡』、新潮社1997年、p.9。

12.川端康成「雪」、『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二巻、新潮社平成11年(1999)、p.165-166。

13.川端康成《月下之門·賞月》,葉渭渠譯《川端康成散文·上》,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第257頁。

14.川端康成「天授の子」、『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三巻、新潮社平成11年(1999)、p.566。

15.參見川端康成《獨影自命》,葉渭渠主編《川端康成文集·獨影自命》,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190頁。

16.指嵯峨天皇、橘逸勢、空海弘法大師。

17.指小野道風、藤原佐理、藤原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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