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永井荷風,孤絕的遁走者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2)
第三講:永井荷風,孤絕的遁走者
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 譚晶華
主講人介紹:譚晶華,上海外國語大學二級教授、文學博士、博導。曾擔任常務副校長、教育部高校日語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1997-2013)、上海翻譯家協會會長(2009-2019)。現任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譯協副會長、全國日語四八級考試委員會主任等。長年從事日語語言文學的教學、研究和翻譯。著有《川端康成傳》、《日本近代文學名作鑑賞》、《日本近代文學史》;在《早稻田文學》、《國文學與鑑賞》、《日本研究》、《日本學刊》、《外國語》等雜誌上發表論文80餘篇;主編《日本文學詞典》等辭典8部;翻譯《地獄之花》、《痴人之愛》等文學名著140餘部(篇),450餘萬字;主編十五、十一五國家規劃教材數十部。
永井荷風原名永井壯吉,別號斷腸亭主人等。小説家、散文隨筆家。1879年生於東京。永井荷風是日本唯美派(耽美派)有代表性的年長作家(谷崎潤一郎1886年生,佐藤春夫1892年生)。1910年在森鷗外的推薦下任慶應義塾大學的文學教授,主辦唯美派《三田文學》雜誌。1916年辭去慶應大學教授,創辦《文明》雜誌。他較長時間沉湎於江戶時代的通俗小説的趣味之中,創作了一系列通俗小説。其創作在明治、昭和時代均有被禁止發行的遭遇。戰後,其反戰、反俗的人生態度受到世人的敬重。他的譯詩《珊瑚集》(1913)收入歐洲著名詩人的38首作品,並附有評論,對日本現代詩歌的創作影響巨大;隨筆集《紅茶之後》(1911)、《偏奇館漫錄》(1920)、《荷風隨筆》(1933)中收有大量的優秀散文;日記《斷腸亭日乘》從1917年寫到去世前一天,文筆優美,是了解作家和社會風俗的寶貴資料。永井荷風1952年獲得日本政府頒發的文化勛章,1954年被選為藝術院會員。
永井荷風一生的創作量多質優,先後幾次出版過《荷風全集》。種類有中長篇小説、短篇小説集、人物傳記、隨筆、譯詩、俳句短歌、日記、歌劇劇本等,五光十色,色彩斑斕。
永井荷風的唯美派文學由各種要素組成,其思想傾向絕非單一。曾有觀點認為永井荷風的作品在思想上完全是頹廢消極的,沒有什麼可取之處。這個結論未免過於簡單、片面。永井荷風文學表現的思想傾向是多方面的,隨着時代和年代的不同,既有消極的部分,也有其積極的一面,這和作家所處的環境和思想演變不無關係。
評價永井荷風的文學創作,首先讓人看到的是作家的逆反精神。
荷風早期具有自然主義傾向的中篇小説《地獄之花》(1902)受到法國左拉文學的影響,同時也表現了作者自身從年輕時代反抗封建家長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他的文學中常見的逆反精神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富豪黑淵過去曾與外國傳教士的小老婆通姦,傳教士死後,他們結婚繼承了傳教士的巨額財產,因而遭受社會的擯棄,並殃及子女、終生擺脱不掉孤獨和苦惱的折磨。主人公家庭女教師園子了解到這一切後,非常同情。她認為,黑淵固然有罪,但“社會是不是一直這樣公平地懲罰每一個有罪的人呢?一國的首相橫行妓院,玩弄尚未成人的少女的肉體,教育家隱瞞醜惡的受賄罪,社會不是照樣對他們放任、寬容、他們的地位和信譽不是並未受損嗎?”不公平的社會現象使作家產生了強烈的反感和義憤。作家在《濹東綺譚》中這樣寫到:“正如正義的宮殿裏常常落有小鳥、老鼠的臭糞一樣,在道德敗壞的深谷中”,不僅有真實和親切的感情,還有“嬌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淚水之果”。永井荷風的這種心態是不健全的,但是,由於他沒有正面與不合理社會進行對抗的意志和決心,只能用消極的辦法來表示一點反抗。
永井文學中的逆反心理也來自他自己的境遇。他父親原是一個精通漢學、留洋美國的官吏,曾擔任過明治政府的文部大臣官房秘書長之職。荷風早年受到漢文和英文的良好教育,精通漢文和日文古典。1903年,其父讓他去美國留學學金融搞實業,而荷風更加崇尚西方文化,進一步想去法國居留學習,為此和父親發生齟齬。在父親封建家長制的高壓下,他在法國度過了十個月失意、鬱悶的生活,回國後與除了母親之外的其他家人格格不入。後來,因為《法國故事》和《歡樂》(均1909)受到禁止發行的處分。“幸德秋水事件”的鎮壓和新聞界對他的攻擊、孤立都給他以很大的刺激。他不平、壓抑,又不甘心屈從。其文學創作的字裏行間,逆反的情緒往往表現得很強烈、很徹底,頗能表現作者的秉性和氣質。
其次是他的反戰精神。
上世紀三十年代日本政府發動侵略戰爭,實行嚴酷的法西斯主義專制統治。一些文學家卑躬屈膝,充當御用文人,還有的作為戰地報道班成員奔赴前線,撰寫所謂的“國策文學”。而永井荷風並不願妥協,一直採取冷眼相看,正面對抗的態度,其反戰姿態在當年的日本作家中有口皆碑。記錄他四十二年生涯的《斷腸亭日乘》中有不少對戰爭和時局的尖鋭批判和反映他不妥協精神的段落。他曾拒付版税,明言不讓軍隊去多買炮彈殘害他國人民。代表作《濹東綺譚》中,荷風用揶揄和嘲笑的筆觸,描繪了戰爭年代日本黑暗的局勢和奇怪的風氣,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
《濹東綺譚》中有着這樣的記述:每當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總要外出散步。此舉的理由是躲避收音機的噪音,而噪音中最使他“痛苦”的節目之一便是“九州方言的政談”。外出散步,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亂哄哄的、“軍歌聲響做一團”的繁華大街,令人感到“異樣”。而百貨店櫥窗裏陳列着的裹着軍毯的士兵人偶,“背景畫是處處燃燒着篝火的黃色荒原”,這又使人感到“驚異”。永井荷風懷着一種極其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視着自己的國家一步一步滑向戰爭的深淵,對於軍國主義的反感,反對戰爭的意願極其明確。為日本命運憂慮的沉重心情,反映了他作為一名有良知的文學家痛恨戰爭,厭惡侵略的人格。從日記《斷腸亭日乘》看,其對侵略戰爭的批判、戰爭性質的分析、結局的預言均為戰後的事實證明正確。
再來看看永井和荷風反俗的文明批評精神。
永井荷風長期受到歐美西方文學和文明的薰陶,熟諳西方的文化和藝術。他善於用西方藝術的審美眼光來觀察自己國家的國情和風俗。日本在江戶時代經歷過二百多年的鎖國期,明治維新後,隨着國門洞開,西方文化大量湧入日本,日本人從日常的飲食起居到國家的政治經濟體制制度,無不模仿西方,一度出現過所謂的“歐化一邊倒”的現象。西方文化的影響觸目可見,其中不乏駁雜、淺薄的文明開化現象。一眼就能看穿這些現象實質的永井荷風自然是不滿的,嘗試進行嚴肅地批評。他感嘆生活在如此時代氛圍之中的困難,並試圖思考和探索我們純良的日本特色究竟在何處。他的創作從社會風氣使道德淪喪的角度,進行了社會批評。
《濹東綺譚》、《梅雨時節》的作品對當年東京市民的俗惡描寫更直接、抨擊更激烈。許多描述和議論反映了永井荷風不同尋常的強烈的反俗心理,嚴厲而又獨特的文明批評精神以及對西方先進國家的發達、秩序和文明的崇拜和憧憬,從中我們不難了解到作家的氣質、教養、興趣和精神狀態。與虛無性較少、對於人生持肯定態度的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相比,永井荷風具有強烈的逆反、反俗精神,也具備敏鋭的文明批判精神。文藝評論家中村光夫説過:“可以認為,在我國的文學家中,他不僅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側面,而且是完全消化、吸收了的一位開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國,精通外國文學,作為在國外生活過的文學家,他還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風的青春》)正因為這樣,當時的永井荷風反而是孤立的,真正理解他的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評內涵的人並不多。同時,在世界動亂、軍國主義專制統治、封建意識殘存、日本經濟教育水準還不高的年代,他所抨擊的俗惡現象也難以減少、絕跡。
永井荷風的文學創作還有相當明顯的懷古的思想傾向,他所追求的理想的、完美的江戶時代的藝術情趣,在明治末年的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他想盡力把該地從夏末到翌年初夏一整年的季節變化、風俗人情用筆寫出來,以寄託自己的懷古幽思。那些三四十年前業已消失的光怪陸離的幻人幻影,正是永井荷風刻意追求的江戶時代的古典美,或許它是消極和虛無的。永井荷風對它的留戀和追求固然有他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同時,又是社會的政治環境和令人窒息的時代所釀成的結果。
1910年,“幸德秋水事件”(即“大逆事件”)發生時,永井荷風正擔任着慶應義塾大學的文科教授和唯美派雜誌《三田文學》的編輯。他從六月起每天看到載着“囚犯”的馬車駛向日比谷最高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一人被執行死刑後,永井荷風深受震動和刺激。他在《焰火》(1919)中寫道:“迄今我在社會上所見所聞的事件中,還從來沒有過像這樣令人產生不可名狀的厭惡心情的。我既然是個文學家,就不應當對這個思想問題保持沉默。小説家左拉不是曾經在德萊菲斯事件上主持正義而亡命國外嗎?可是,我和社會上的文學家都一言未發,不知怎地,我總覺得難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個文學家而感到極大的羞恥。之後,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創作降低到江戶時代那樣一種格調。從那時起,我開始提着煙袋、收集浮世繪、彈撥三味線了。”
可以説,永井荷風並不是一位堅強勇敢的文學家,他沒能像同時代的作家石川啄木那樣正面進行無畏的戰鬥,而是採取一種“逍遙派”式的消極逃避、遊戲人間的方法,試圖以懷古及追求享樂、唯美主義的態度,從嚴酷的現實中找到一條安生之路,進行一些似是而非的反抗。但是,日本文化史學家石田一良則認為:“在明治四十年代的日本出現了兩種反體制的知識分子——反抗國家的政治人物(社會改造者)和離國家疏遠而去的非政治人物(隱逸文化人)。如果借用永井荷風的譏諷口氣,則兩者都是‘給國家(治安)和社會(風俗)散布毒害的’‘非愛國者’(《歡樂》)……在日俄戰爭以後一般化了的這些反體制的知識分子的出現,乃是我國前所未有的歷史現象。”(《日本文化——歷史的展開與特徵》)這一觀點對我們客觀、全面地評價永井荷風文學是有參考價值的。消極逃避式的反抗遠不如勇敢、積極的鬥爭,卻勝於為虎作倀、蠅營狗苟。從這個意義上説,荷風的隱逸、消極的實質是屬於反體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永井荷風在嚴酷的現實中試圖尋找精神上的避難所,説明了他的軟弱和局限,除了自身的原因外,如同中村光夫所言,也有“將他活埋”的社會和時代的罪過(《作家的青春》)。永井荷風的文學由各種要素組成,其思想傾向絕非單一。他的一生證明自己是一個堅持個性的作家,他也許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卻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不可缺少的唯美派重要作家,一個泰斗級的大家。
作為日本唯美主義文學的開山祖師,永井荷風的文學創作在藝術上既有對於西方歐美文學的借鑑和模仿,有對漢學漢詩的繼承和發揚,又有對本國俳句、和歌、狂歌、戲劇、繪畫、雕刻等藝術形式的沿襲和傳承。受父親的影響,永井荷風自幼熱愛漢學和漢詩。1896年,他作為柳橋代地的管簫師傅荒木的弟子,同時向岩溪裳川學習寫作漢詩。他熟讀唐代三體(七絕、七律和五言)詩法(有二十卷本等幾種),愛讀小杜和老杜(杜牧和杜甫)的詩作,酷愛王次回(王彥泓)的豔詞詩,在自己的創作中恰到好處的引用並習作。
永井荷風文學中除了象徵派譯詩和漢文漢詩之外,還常常以日本的短歌、俳句和狂歌之類的詩作來表達作者的心情,反映了作家對於江戶時代文學、文化、藝術和文明的絕對沉迷。如小澤信男所説:“只有在江戶中,才能發現可以和繁花似錦的巴黎抗衡的藝術生活(《築摩日本文學全集永井荷風》)。
他是熱愛江戶的文人•詩人、狂歌師、歌舞伎、淨琉璃、狂言劇作家;熟諳淨琉璃的河東調、園八調、宮薗調、新內小曲、一中節、義太夫調、清元調;熱衷於通俗小説家的創作、山東京傳;喜好人偶、書法、草雙子(插圖讀物)、上方喜劇、阿呆陀羅經説唱、劍術、衣物、漆藝(一閒漆器)、鐮倉雕刻、八丈絹、秩父絹、建築、御歌所、説唱、戲劇演員……不一而足。所有的江戶藝術都能在永井荷風的創作中登場,形成了濃郁的江戶氛圍。如評論家吉田精一所指出的:這種對於江戶藝術和江戶文明的愛好必然導致永井荷風作為“江戶文明的保護者”而沉湎於日本的花柳界,進而説出“在歐化主義風行一時之際,如果沒有花柳界,江戶的音樂劇將徹底絕滅。我們應該永遠想向他們表示感謝”之類的話(《近代文學3 近代文學的成立》)。
永井荷風最喜愛的書房“偏奇館”象徵着他偏奇隱逸的一生,然而,在1945年3月10日的美軍大轟炸中,永井荷風親眼目睹偏奇館極其眾多藏書文物葬身於熊熊烈焰之中。他是在疏散地岡山迎來日本投降的。1959年4月30日早晨,去他家做家政的女傭發現獨居中的荷風吐血病故,診斷為胃潰瘍吐血造成的心臟麻痺。享年八十歲。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永井荷風在一條陋巷之中謝世,證明了他是一位一生堅守自己思想和個性的作家。
數度出版的永井荷風全集中以巖波書店在1971-1974年間出版的29卷本《荷風全集》最有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