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独立影院系列Vol.0】从 “迷你 “到世界——日本独立影院的文化史
从 “迷你 “到世界——日本独立影院的文化史
“JFF+ INDEPENDENT CINEMA “是由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主办的一个特辑播放企划,聚焦支撑日本电影文化的 “独立影院”,并面向海外观众免费播放由日本各地独立影院的经理们精选的日本电影。
日本的独立影院(Mini Theater)是指独立于大型电影公司而独立运营的小型电影院。在新冠疫情之前的2019年,日本国内上映的1292部电影中约有七成是在日本各地的独立影院放映的,这使得独立影院成为每位观众都能接触到多元电影的宝贵场所。本文是一篇介绍关于日本独立影院的历史和意义的专栏文章。
文:土田环 编辑: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
新冠疫情与电影院
2020年2月至3月,新型冠状病毒在日本的传染情况也变得相当严重,文化和艺术活动都开始受到影响,至今已经两年半了。在此期间,日本电影业受到重创,2020年影院票房收入比前一年下降45%,为1432亿日元;2021年,票房收入略有回升,为1619亿日元,但远不及2019年2611亿日元的市场规模,这是自2000年以来的最高票房收入。虽然因为疫情电影院不得不停业、缩短营业时间,限制上座率等规定也阻碍了人们前往观影,但实际上,让人们克制外出的要求才是让观众,特别是老年观众,远离电影院的主要原因之一。即使在已经解除紧急事态宣言,日常生活回归常态的今天,与其他国家的情况一样,前往电影院的观众人数仍待进一步恢复。
其中,放映大量低成本电影、独立青年电影、老电影的独立影院,以及放映经典老片的“名画座”这样的小型电影院,都因新冠疫情受到了严重的影响,陷入了经营困境。为了应对影院面临的这一危机,2020年4月,一群有志的电影人发起了 ” SAVE the CINEMA(拯救影院) “活动。这次请求为独立影院提供紧急支持的活动收到了超过9万个签名,并提交到政府和相关省厅。此外,深田晃司、滨口龙介等电影导演还设立了 “Mini Theater Aid Found(独立影院援助基金)”,约有3万人支持这项众筹活动,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筹集了3.3亿日元,向118家影院发放了约300万日元的支援金。在同一时期,井浦新、齐藤工、渡边真起子等演员发起了“Mini Theater Park”,以支持全国的独立影院。
为响应电影导演的号召而设立的 “Mini Theater Aid Found(独立影院援助基金)”的众筹活动,筹集了3.3亿日元,远远超过了目标金额。
在新冠疫情期间,”独立影院”一词和电影院的存在,与其面临的生存危机一同引起了更多的关注,就结果来说,有两件事因此变得更加清晰。首先,小规模电影院运营基础的薄弱被暴露出来;其次,人们第一次意识到官方和专门机构对电影院的长期支持的必要性。人们不希望失去在电影院观看电影的乐趣的心情众目具瞻,尤其是对独立影院和名画座的拥护出乎意料,让我们不得不去重新审视这类剧场存在的意义。
独立影院确保的多元
“独立影院(Mini Theater)”原本是一个日式英语,指的是不受大型电影制作公司和发行公司直接影响而独立运作的小型电影院。以单独的一家或几家电影院放映为前提的作品、老片、还有在公映结束后又重新进行排片播放的新片,都会出现在独立影院的片单上。其中不乏颇具艺术性的影片和老电影,因此有时与”名画座 “一词在使用上并没有区别。近年来,“独立影院”被当作是”商业影城之外的电影院 “的总称的情况屡见不鲜。此外,由于其”企划主题前卫的戏剧表演和电影放映”(广辞苑)的强烈倾向,现在”艺术剧院 “和 “艺术之家 “等词和英文一样也经常出现。因为独立影院都有自己的选片标准,所以不同影院的偏好和特点也随之显现。那么,每家电影院拥有各自固定的粉丝群像,也是非常常见的现象了。
据《2021年电影放映活动年鉴》(由一般社团法人社区电影中心出版)介绍,目前日本有3687块银幕,其中影城(在同一设施内拥有5块以上银幕的电影院)的银幕占比是88%,即3249块。其他电影院银幕总数约占12%,为438块,而其中的240块银幕属于独立影院,占比约为6.5%。另外,从电影院的数量来看,在全国596家电影院中,影城占360家,除此之外的236家中,有136个是独立影院。就影院的规模而言,过去认为场内的座席数一般为300个以下,而如今场内从50个到200个不等的座席数,与商业影城每块屏幕对应的座席数相比,这未必是 “小”。
1993年至2021年期间日本各地银幕数量的变化趋势。引用自《I. 电影院的放映》,《2021年电影放映活动年鉴》,由一般社团法人社区电影中心(JAPAN COMMUNITY CINEMA CENTER)出版。
根据一般社团法人社区电影中心的调查,在新冠疫情发生前的2019年,日本上映的1292部电影中约70%由独立影院放映,而其中的518部电影(约40%)则仅在独立影院放映。这意味着,如果没有独立影院的存在,大约一半的电影将失去放映空间。换句话说,正是这些电影院所做的工作确保了日本电影的多元性。在其他一些国家有负责促进电影放映的机构,如法国的CNC、韩国的KOFIC和德国的FFA,他们对于类似日本独立影院的艺术影院和独立机构,往往会设置相应的补贴制度。然而,日本的独立影院在几乎没有这样的公共支持环境中,不仅在大城市,而且在中小城市都存在,并且超过100家的情形,是相当特殊的。
独立影院作为社会与文化的交叉点
从上述意义上讲,日本的独立影院的历史就是电影作品本身的多样性。追根溯源,这还要从接收ATG(Art Theatre Guild)发行作品的电影院——东京的“日剧文化”和“新宿文化”谈起(ATG是在1961年由东宝、东宝东和、三和兴行和其他公司联合成立的一个发行公司),这些电影院在当时可以说是极具开拓性的存在。受20世纪50年代欧美艺术剧场运动的影响,由东和映画的川喜多长政等人结成的ATG是日本艺术影院协会的前身。如上所述,这是一个电影发行公司,目的是放映难以在商业层面上流通的外国电影。不仅在东京,同时在名古屋、大阪、神户等大城市约有10家电影院联合为“连锁独立影院”,以独立于大型电影发行公司的形式,对《野草莓》和《天使嫫嫫约安娜》等欧洲电影为中心进行了电影发行。 1967年,ATG开始与专业的独立电影人合作。诸如大岛渚、筱田正浩和吉田喜重等著名导演,都在从大型电影制作公司独立之后制作了很多作品。ATG制作发行了包括前述导演的诸多作品,还有许多如《蔷薇的葬礼的葬礼》和《青春之杀人者》这样前卫且雄心勃勃的作品。在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的日本电影史上建立了一种与主流文化相对抗的反正统文化。
随后,以1968年成立的岩波Hall(1968-2022)为基地,高野悦子和川喜多长政创办了EQUIPE DE CINEMA(エキプ・ド・シネマ),引进了如印度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的《大地之歌》(1955),以及不在日本公开上映的欧美电影和许多从未在日本放映过的各个国家的电影。这些来自66个国家和地区的共计274部电影,被以单馆放映的形式介绍给了日本观众。在岩波Hall《家族的肖像》(1974年)和《流浪艺人》(1975年)等作家电影由法国电影公司和东宝东和的发行得以成功公映。除此之外,《宋家三姐妹》(1997年)和《八月的鲸鱼》(1987年)有着长达31周的热播记录。
在20世纪70年代,旨在反对大规模动员的大型剧院型电影院的运动,与电影爱好者的艺术追求和反对商业主义的政治意愿相结,具有强烈的社会 “运动 “色彩。但进入80年代后,其重点转向 “票房”,拓宽了迄今为止有限的电影观众层范围,以大都市为中心出现了许多独立影院。
1981年在新宿开业的Cinema Square Tokyu(シネマスクエアとうきゅう,1981~2014),放映了一些以前被搁置的独特电影,除了电影作品本身的魅力,电影院也因对这些电影进行的编排放映,成功地收获了众多追随者。Cinema Square Tokyu当初配置昂贵座椅的事情还成为了热门话题,其制定的一系列观影规则也被严格执行。如采取了完全轮换制杜绝站立观影,且观影期间不能中途入场,也不允许饮食。东急电影院的成功成为各种演出公司开始经营独立影院的契机。Euro space(ユーロスペース,1982年-)、Cine Vivant六本木(シネヴィヴァン六本木,1983-1999年)、Cine Saison涩谷(シネセゾン渋谷,1985-2011年)、Cinema Rise涩谷(シネマライズ渋谷,1986-2016年)、 Chanter Cine(シャンテ・シネ,1987年-)和 LE CINÉMA(ル・シネマ,1989年-)等电影院相继成立。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莫里斯》(1986年)、《柏林苍穹下》(1988年)和《天堂电影院》(1989年)等影片吸引了女性和年轻观众,将独立影院的观众层延伸到寻求作家电影的观众之外。
随着录像带租赁的普及,小规模发行公司的数量增加,个性化影片的供应也与日俱增,独立影院在20世纪90年代迎来了成熟期。电影院在这一时期的另一个特点是,起到了信息驿站的作用,如Cinema Rise涩谷就正是如此。诸如《新桥恋人》(1991年)、《猜火车》(1996年)和《天使爱美丽》(2001年)等与时尚和音乐紧密相关的电影,引领了年轻人的 “文化”。
电影院的区域差异
2010年以后,随着数字化浪潮开始进入电影业,因面临数字放映设备的配置和缺乏继任者等问题而被迫关闭的电影院相继出现。这些影院在过去,大都隶属于大型电影制作和发行公司,或是其直营设施,也是地方城市现有的娱乐中心。这一情况,与商业影城在2021年之前的十年间增加了42个影院466个银幕形成鲜明对比。另一方面,包括名画座在内的小型独立影院增加了5家,银幕增加了约30块。例如,东京都青梅市的Cinema Neko(シネマネコ,2021年)、兵库县丹波市的Ebisu Cinema(エビスシネマ,2021年)和岛根县益田市的小野泽Cinema(小野沢シネマ,2022年)。
在此情形下,独立影院在保证当地 “电影多样性 “方面的意义愈发重要。2020年,日本每块银幕的人口数达到了34241人,而韩国为17190人,法国为10629人,美国为9913人。由此可见,在日本,一块银幕前聚集了更多的观众,这表明与上述国家相比,除了大城市,电影院的可及性是最低的。虽然商业影城为少数热门电影提供了比较集中的银幕,而更难获得票房收益的中小规模电影大量流向独立影院的趋势正在加强。这一实情,必然会导致独立影院的经营疲软,但它在当地社区内将人们平等地与电影联系起来,并建立文化基础设施方面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主要国家每个银幕的人口数。 引用自《2021年电影放映活动年鉴》,“III与其他国家的比较[2020]”,由一般社团法人社团电影中心出版。
独立影院与下一代
虽然新冠疫情导致电影院的上座率和票房收入大幅下降,即便作为独立影院主要观众层的高龄者仍然没有回到电影院,但针对年轻观众也进行着很多尝试。例如,在2021年1月到2月期间企划并实施的”当代艺术之家入门:新古典主义的七夜”,连续七晚放映了包括维克多·艾里斯的《蜂巢幽灵》、瓦拉里·康涅夫斯基的《死亡与复活》和弗兰迪-M.米偌的《阿尔卑斯的激情》等在今天很难单独放映的经典作品。各青年导演和编剧围绕着他们选择的电影展开了对话。对他们来说,独立影院不仅是一个自己作为观众与电影相遇的空间,也是一个自己成为专业电影人“操练场”。如今出道电影即在商业影城放映的例子是极为罕见的,许多青年导演的作品,都是首先在独立影院、或是电影节上发表,在积攒了更多的关注之后,他们才能获得更多机会制作规模更大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企划在日本全国各地的18个独立影院同时举行,映后谈通过线上的形式把每个现场连接起来,这样就实现了同期接受来自任一活动现场的提问。独立影院本身可以说是谋求差异性而出现的产物,但为了探索电影院作为一个 “场域 “的魅力,而在保持个性的同时彼此联结,不得不说是一个突破性的尝试。电影院也是一个 “经验 “交汇的空间。在映后谈环节,导演们向年轻观众分享每部电影对自己的影响这件事本身,也正是电影作品自身在当下存在的意义,换句话说,是对电影作品的重新发现。大家自己关于独立影院的记忆与他人的记忆重叠、碰撞、并被继续传递。电影院本身就是一个多元化的地方,也是一个文化传播点,同时它还兼具 “教育 “功能,通过观看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个能够在未来对电影文化进行持续支持的系统建构,是非常有必要的工作。认真讨论面向电影院、特别是针对独立影院的公共支持方式,确实是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
主要经营纪录片电影发行的“东风”制作的“艺术之家入门”的海报。2022年,以“纪录片”为主题进行了特别放映。
土田环
早稻田大学基干理工学部表现工学科讲师 (专职) 。专业是电影史、电影美学和电影放映管理。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他在东京大学,洛桑大学,巴黎第八大学,罗马第三大学研究生院学习,自2016年起担任现职。从学生时代起参与日本国内外电影节项目和电影的国际合作,并担任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东京办事处的项目协调员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