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独立影院系列Vol.2】采访CINEMA 5经理 田井肇
探访独立影院:
采访CINEMA 5经理 田井肇
CINEMA 5是位于大分县大分市的电影院,经理田井肇向我们推荐了吉田康弘导演的《出发的岛歌 十五岁之春》(2013)和时田美昭导演的《梦想是牛的医生》(2014)这两部作品,讲述的皆为在冲绳离岛和新泻山村这样远离大都市的人们是如何努力生活的故事。
本期我们专程来到了田井肇经理所在的CINEMA 5,请他分享一下这座电影院的故事,以及他本人对日本电影现状的一些看法。
采访·撰稿:月泳理绘 摄影:西邑匡弘 编辑: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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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九州地区东部的大分县,因别府、汤布院等知名温泉而广为人知。 1989年,大分县的第一个迷你电影院–“CINEMA 5”在其首府、大分市中心的一个商店街正式开业。当时与朋友一起参与放映活动的田井肇接管了原先在这里经营多年的电影院,并将其作为新的独立影院重获新生。在2011年,距离这里仅2分钟步行距离的另一家电影院将关闭的时候,他也将其接管了下来,作为CINEMA5的姐妹馆CINEMA 5bis开始运营。
·大分市在全盛时期至少有20个电影院同时营业,到1989年为止甚至仍有至少10个电影还在正常经营。伴随着时代的更迭,许多电影院已纷纷倒闭停业,但CINEMA 5历经了三十年风雨,仍然作为本地的独立影院继续上映着电影。
田井:这个地方的第一家电影院是在1967年左右建成的。当时运营它的票务公司同时拥有5家名为“ROXY”的连锁影院。随着时代的变迁,影院的名字在之后应该有过变更,但当时是有着名为“GROUND ROXY”“TOHO ROXY”等四座大型影院,这里(CINEMA 5)就是作为补充而存在的第5家小型影院。到了1988年,之前的CINEMA5因为一些原因即将关闭的时候,我向他们发出请求:“如果到了开不下去的地步,那就请让我来经营这家电影院吧”,于是便诞生了如今的CINEMA 5。
田井肇作为经理接手“CINEMA 5”已度过了三十余年的时光
田井经理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正式接管了这个电影院的运营。在此之前您都在做什么呢?
田井:虽然我出生在岐阜市,但3岁起在别府市的温泉街长大,20岁的时候又搬家到了大分市。我从小就是一名普通的电影爱好者,自己也做过一些放映16毫米胶片电影的活动。1976年「汤布院电影节」启动,我作为执行委员的一员也参与其中。
在20世纪80年代末接手CINEMA 5的时候,东京的独立影院已经进入了放映维姆·文德斯 、丹尼尔·施密特 等这类此前从未在日本上映过的作品的时代。但这类电影基本是不会在地方城市上映的,于是我们这些活跃在地方的电影青年就只能自己去借35毫米胶片,再利用非营业时间内的电影院作为场地举行上映会,如此才得以观赏到影片。正当我们开始考虑是否可以持续性的将这些放映活动做下去的时候,传来了CINEMA 5要关闭的消息。
大部分人都认为,开办一个新的独立影院是极其不现实的事情。据说当时独立影院只能在人口至少100万的大城市生存下去,而我在人口约40万的大分市开办独立影院的行为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是自杀。所以在开始做的时候,我自己也几乎认为能持续3年就不错了,只是内心还在期待能做一些让人们记住10年的事情——如此想着做着,便不知不觉地走上了正轨,等回过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30多年。顺带一提,「ROXY」其他四家连锁影院也早就在我们开业2年左右的时候相继倒闭。
接手旧影院并重新开业的影院CINEMA 5的前厅
·1989年1月7日,也就是全新的CINEMA 5的开幕当天,你们放映了在东京独立影院中大受欢迎的维姆·文德斯《柏林苍穹下》(1987)。但这天却出乎意料的成为了一个历史性日子。
田井:1989年1月7日,电影院即将开业的那个早晨,我们收到了昭和天皇驾崩的消息。这样一来,我作为影院负责人的第一个工作变成了在电影院的入口处贴上天皇驾崩的告示。影院对丧仪的应对措施都是由行业协会事先决定好的,我也在衣服上别上了他们提供的悼念徽章,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迎接开业首日到来的观众。之后,我在中场播放音乐的行为被指责不恰当而遭到叫停,但正放映的影片可是《柏林苍穹下》啊……这真的是一个非常灰暗的开场。
巧合的是,姐妹馆CINEMA 5bis的开业日是2011年3月12日,恰好是东日本大地震的第二天。我们在开业前一天忙碌的准备中通过新闻得知了地震的发生,并逐渐意识到它的可怕。第二天,死者人数之多也被报道了出来,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肃穆的氛围中继续将开幕进行了下去。
距离CINEMA 5步行仅几分钟的姊妹馆 CINEMA 5bis
田井经理自年轻时就通过主办放映会与全国各地的电影同行保持联系,并从2013年起担任日本社区电影中心(JAPAN COMMUNITY CINEMA CENTER)的代表。不仅是独立影院,您也从方方面面见证了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现在的日本电影院的变化。
田井:现在回过头去看,我觉得80年代后期以东京为中心掀起的那股独立影院的潮流应该算是泡沫时代的产物。《柏林苍穹下》在东京的CINEMAS CHANTER(2009年更名为TOHO CINEMAS CHANTER)首次放映以来,排期长达约30周,日本全国将近有20万人观看过。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 的《牺牲》(1986年)于1987年在YURAKUCHO SUBARU-ZA (2019年停业)上映,仅在东京就有约5万人观看。 我认为这两部作品有将近7成的观众在观看途中几乎都挣扎于半睡半醒之间,但在那个时代被认为是一种正常的现象。因为当时掀起了一股风潮,认为把钱花在一些无用的事物上是一种很酷的事情,比方说看几部无聊的电影。人们乐于观看像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 的《不羁的美女》(1991年)这样长达近4小时的电影,并因此而感到满足。
与此同时,1993年的日本随着名为“TOHO CINEMAS Ebina.”的日本第一家影城的开业,全国的影城数量开始急剧增加。包括如《生死时速》(1994年)、《独立日》(1996年)、《泰坦尼克号》(1997年)、《哈利波特与魔法石》(2001年)等好莱坞电影,以及宫崎骏的《幽灵公主》(1997年)等日本电影,在拥有众多银幕的影城接二连三地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
随而来的便是老式影院的相继倒闭。甚至连独立影院的氛围也在这个《泰坦尼克号》大爆、《猜火车》(1996)引起热议的1997年逐渐开始改变。
让独立影院的社会环境产生变化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影城的兴起。田井经理认为,在进入21世纪以后,观众对电影的需求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田井:实际上在21世纪初,是韩国电影的繁荣拯救了在困境中挣扎的独立影院。当时韩国的电影很少在影城上映,所以像《生死谍变》(1999年)这样的热门影片的确在经济上拯救了我们这些独立影院。
另一方面,那时人们对电影的需求也开始产生了变化。在我看来,这一改变的契机应该是在2001年5月27日的夏季相扑比赛千秋乐上发生的事情。负伤的横纲贵乃花为了争夺最终的胜利与武藏丸激战,最终以优异的成绩取胜,当时的首相小泉纯一郎在颁奖的时候如此感叹,“我很感动!”自此开始,大家跟风似的四处寻找所谓“令人感动的存在”,也的确是从那天起,不断的有人向我们打来电话询问“这部电影令人感动吗?”“现在有没有令人感动的电影上映?”。
大家逐渐开始意识到不用强迫自己去假装理解艰涩难懂的电影,他们可以更坦诚的被电影打动。同时小泉政府推动的经济政策,使得整个日本开始转变为考虑成本优先。像之前那样花钱看难以理解的电影、从而支持了当下独立影院事业的热潮,似乎已经逐渐被抛之脑后。
人们对电影院所提供的服务需求则越发的明确。我所理解的影院服务大概是发放一些正上映片子的宣传单之类的事情。传单是用于放映前的宣传,在放映开始之后收走是非常正常的行为,但我馆还是将他们留在原处,希望观看完电影的客人也会拿起传单,在回家的路上再细细回味对作品的体会。我们其实也并不在意宣传册什么的是否能够卖出去——这才是我们想提供的“服务”。但如今所谓的“服务”已成为了能否便宜看影片这样只跟金钱挂钩的事情,令我感到悲哀。
总是不自觉的把“过去如何”挂在嘴边是我的老毛病了,没办法,因为我也的的确确坚持地做到了今天。所以在考虑未来的时候,常常不经意地就往“放在过去肯定就如何如何”的方向思考,结果到最后,我想说的就只剩下一件事:为什么现在不是以前那样子了?
影院一角,用于展示CINEMA 5放映过的诸多电影的海报
虽然笑容中充满了苦涩,田井经理还是认为当下正是需要“电影之力”的时候。
田井:虽然人人都喜欢说自己“被感动了”,但我的“感动”指的是我在去看电影的时候会感到:“我正是为了和这部电影相遇而来到人间的啊”。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比方,但电影里确实有一种东西,让你能由衷的发出这样毫无根据的感慨。那些在生活中备受折磨苦苦挣扎的人看了电影觉得,“啊呀,明天也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了”——这难道不是电影的力量吗?在311之后我尤其这样认为。
电影当然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也不是怀抱着达成什么目的去看电影,看了电影也不会产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但换句话说,你也可以认为电影是我们所有行动的终点。我们开着车去看电影,我们吃饱了饭去看电影…我们哪是为了什么目的去看电影的啊,我们是为了看电影而看电影才对。我想这也正是人们将其称作为一种“文化”的原因。就像“饮食文化”,虽然是为了补充营养而必须进行的人类日常行为,但发展至今,人们却开始关注一些本来毫无用处可有可无的东西,像是喜好起盛放食物的餐具、探究食物隐藏的味道等等,使之逐渐成为了一种文化。
电影也是如此,他对我们的生活毫无任何直接的作用,但这正是它们作为“文化”存续至今的原因。而且我们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世界上最无用的存在正是我们自己本身。像电影这样无用的东西,都能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需要,那我这样的人或许也能够在这世间泰然处之。你不觉得是这个道理吗?
最近不管什么类型的电影院都苦于经营的困难,您认为独立影院对于当下的意义是什么?
田井:估计是没什么人愿意在很小的屏幕上看电影的吧,但小剧院的好处是可以看清楚每个观众的脸。电影院总是用什么每日几万人观影量这样庞大的数字向世人夸耀,但如果你一个一个的接触过每位观众,就会产生各种不一样的情感。像这样能够清楚感受到每一个面孔,不正是独立影院存在的意义吗?
在这个一切都没有定数的世界中,因为一部电影和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共同度过了一段时光,共享感慨而又各自离去。我倒认为城市里有电影院这样一个无用的存在是件非常棒的事情。因为观众嘛,怎样去看待电影都是对的,毕竟电影不属于创作者,它属于观众。
我们影院有时会请导演到现场来做讲座,但这并不是为了让他告诉我们拍摄这部电影的原因或对一些问题作出解答,而是因为我想让他们知道,花钱看他们电影的人到底拥有着一些什么样的面孔。我也不觉得观众需要边听着导演的话边想着自己的观后感是否正确。假如看过的人能根据自己想法在心里重新创造出了新的电影,那这样就足够了。
在CINEMA 5漫长的历史中,最受观众欢迎的作品是什么?
田井:虽然观影人次最多的是《在西藏七年》(1997年),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绪方明导演的《何时是读书天》(2004年),因为仅在我们影院就有和东京的影院一样的上座。我也不知道这部电影为什么在我们剧院这么受欢迎,我们也没做什么广告来宣传它。只是我在首映看了以后非常的喜欢,于是在之后将近半年里都跟来影院的人谈到它,而我谈论的内容只有“我真的超~级喜欢这部片子啊!”,甚至连内容都完全没有提及到。但或许是我努力向人们传达什么的姿态打动了他们吧,这比任何漂亮的宣传语都要有效。
这次推荐电影《梦想是牛的医生》也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在结果上也有所反映——我馆的票房收入差不多占了全国的十分之一。像电影里这样一个从濒临倒闭的小学通过刻苦的努力最终成为了兽医的孩子,我觉得真的很厉害、很棒。《出发的岛歌》也是在南大东岛这样一个真正的小岛上拍摄的电影,虽然是部虚构的作品,但和《梦想是牛的医生》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田井肇向「JFF+ INDEPENDENT CINEMA」推荐的日本电影《出发的岛歌~十五岁之春~》(左)、《梦想是牛的医生》(右)。
最后,我们还是想问问看田井经理所认为的大分市的魅力之处是什么。
田井:离隔壁市的别府特别近,可以随时去到那边泡温泉,气候也相对温暖一些,最近也没什么台风,是一个非常宜居的地方。但是城市魅力什么的也不是我能说的事情。和电影院一样,来的人喜欢就好。
田井肇
CINEMA5的经理,1956年出生于岐阜县。曾参与大分市的独立影展和汤布院电影节等活动,于1989年接手电影院“CINEMA 5”的运营权。2011年开设其姊妹馆“CINEMA 5 bis”并运营至今。CINE VITA有限公司的代表及一般社团法人日本社区电影中心(JAPAN COMMUNITY CINEMA CENTER)的代表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