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日本中世文學的特徵及其反映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

第四講:日本中世文學的特徵及其反映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韋立新

 

主講人介紹:韋立新,二級教授、歷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曾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院長、日本研究中心主任,並兼任教育部第四届高等學校外語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現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東亞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日語語言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華日本哲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日本史學會常務理事兼古代史專業委員會會長、中華日本學會常務理事、東亞宗教文化學會理事。主要從事日本文學、日本文化、中日文化關係的教學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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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及日本的中世文學,具體應該從何時開始算起?範圍應如何界定?這樣一種對歷史、文學史或文化史時段或範圍的劃分,究竟其意義何在?那是因為在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下,所發生的事件、所出現的人物,以及所呈現的社會、文化現象,必然反映出其各有不同的特徵來。通過對其進行恰如其分的區分,有助於我們更準確地對其加以認識和把握。

  我們所說的中世,一般指從源賴朝被任命為征夷大將軍的建久三年開始,到德川家康的江戶幕府成立的慶長八年為止的時代,通常又稱為鐮倉室町時代。由於該時期最主要的特徵是武士階級掌握了政權,社會和文化也都相應出現了由“貴族社會、貴族文化”向“武士社會、武士文化”的轉變,故又稱其為“中世武家政權時代”。

  該時代又分為前期的鐮倉時代和後期的南北朝、室町時代。這就决定了中世文學、文化的第一特徵:某種程度上繼承和保留了前一個時代沿襲下來的“貴族文化”風格和要素,同時開始出現更符合武士階級及廣大普通群眾需求的“武家文化”和“庶民文化”。

  其次,由於該時期正值日本佛教界迎來以所謂“鐮倉新佛教”的出現及佛教各大宗派的“復興”為標誌的全盛期,而該時期日本佛教呈現出來的顯著特點,也是順應了當時社會發展的“世俗化”、“平民化”大趨勢。凡此種種,都必然會在該時期的文學、文化上有所體現。因此,我主張把這種“世俗化”、“平民化”視為該時期文學、文化上的第二大特徵。

  有人認為:日本中世時期的文學藝術,乃是在新舊交替當中,由公家、武家和僧侶三方交替“混入登場”所形成的“漩渦”造就而成的。還有人認為:中世文化融合了公家文化、武家文化和庶民文化,展現了該時期活躍於文化舞臺上的“主角”們的風采。因此,我也主張在思考和把握日本中世文學、文化的時候,首先應該熟悉三個關鍵字:公家文化、武家文化和庶民文化。

  在此之所以採用略顯模糊的“中世文學、文化”的提法,是因為在思考和討論該問題時,兩者的關係實際上水乳交融、難以分割。我們把題目換成“日本中世文化的特徵及其在文學上的反映”也許更貼切。

 

  下面,我們先來談一談日本中世文學中所體現出來的“公家文化”成分。

  日本在進入中世前期的鐮倉時代後,掌握了政治上的實權和經濟實力的武士階級,儘管也有意識地致力於培植與自己當權之後的“顯赫”身份相符的“武家文化”,以抗衡平安朝時代的貴族文化,但畢竟時日尚淺、功夫未到,因此,該時期有一段“公武文化既相互對峙又協調並存”的時期。也就是說,在政治上已無可奈何地衰退下來的公卿貴族們,仍然有機會、同時也有積極意願在文化舞臺上繼續引領風騷,以追回並維護自己日漸失去的優越和尊嚴。

  這一點反映在文學上,那就是“和歌”方面的亮麗表現。

  和歌作為“公家文化”的代表之一,本來就是專屬於貴族們的宮廷社交文學,既然該時代還有機會讓骨子裡本來就瞧不起“武家文化”的貴族們“露一手”,其優越的“自尊”豈能容忍自己甘於平庸?於是乎,貴族們熱心鑽研和歌創作技法,競相潜心於和歌創作,並以自己的和歌作品能入選“敕撰和歌集”為榮。(如《新古今和歌集》編撰者之一藤原有家,因有十九首和歌入選《新古今集》而為人稱道。而同樣是貴族出身並活躍於後鳥羽院歌壇的藤原家隆,其和歌作品竟有四十三首入選《新古今集》,晚年又有四十三首入選《新敕撰集》,被視為和歌歌壇上的“佼佼者”。)

  談及該時期的“和歌”,竊以為有必要強調以下要點:

  (1)開創了“新古今風”,並在和歌史上具有一定劃時代意義的《新古今和歌集》,儘管不是後鳥羽太上皇親自編撰而成,但因其完美詮釋並“貫徹”了後鳥羽太上皇所主張和推崇的和歌理念和風格,故此,後人多認為:將《新古今集》視為後鳥羽太上皇的親撰作品亦不為過。

  (2)喜愛和歌的後鳥羽太上皇始終難忘復興貴族文化之初衷,親自引領“九條家”歌壇,復興“和歌所”,敕命編撰《新古今和歌集》並親自傾注心血於該編撰事業。因執著於“王政復古”而不為鐮倉武家政權所容,最終遭至流放於隱岐的孤島上。但他在和歌創作方面的實踐和造詣及其獨特風格,在日本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

  (3)《新古今和歌集》呈現的所謂“新古今風”,作為具有感覺性、繪畫性、故事性和象徵性的新風格,與《萬葉集》、《古今集》合稱為和歌風格的三大典型。

 

  作為從和歌派生出來的另一種詩歌形式,由多人共同合作創作的連歌,也在中世開始盛行,並由宣導和歌、連歌、佛道三者如一的著名連歌師心敬,和致力於將古典和艺文推向全日本的宗衹大成於該時期後期的室町時代。

  大家知道,進入鐮倉時代以後,還出現了許多“說話(民間故事、傳說)集”,所收集內容包括了公卿貴族的逸聞趣事、民間各種神佛“靈驗談”,還有其它坊間流傳的、以平頭百姓為“主人公”的形形色色的民間故事等。而橘成季編纂《古今著聞集》,就是該時期流行的“說話文學”代表之一。

  同時代問世的還有《宇治拾遺物語》、《十訓抄》、《發心集》、《寶物集》,以及作為佛教說話集而知名的《沙石集》等。

  “說話文學”在文體、內容方面呈現的多樣性,構成了日本中世文學的又一大特徵。我們既可以從《古今著聞集》瞭解到中世時期公卿貴族們的所思所想及其生活狀態,同時又可以從其它說話集裏窺探出該時期佛教在“民間普及”過程當中的“世俗化、大眾化”傾向,以及文化的“庶民化”傾向。

 

  作為最能反映武士活躍的中世戰亂時代的一大文學體裁,該時期出現了一系列以《保元物語》《平治物語》《平家物語》《太平記》等為代表的“軍記物語”(又稱戰記文學)。該類軍記物語雖然都是以武士世界為描述對象,但並不只局限於某一特定人物的個體行動和事件,而將重點置於描寫某一氏族、某一集團的興衰和隆替,真實而生動地展現了登上歷史舞臺前臺的中世武士們的生活狀態和風采。其中頗具代表性的《平家物語》,整個基調流露出濃郁的佛教無常觀,使我們從中不難窺出該時期佛教“世俗化”、“大眾化”的影響。

  作為中世文學的又一大部分,主要由五山禪僧們創作的五山(漢)文學,因得益於中日之間禪僧們的人員往來和文化交流,以及在五山禪林中積纍下來的漢詩文創作方面的文學“土壤”,造就了諸如雪村友梅(《岷峨集》)、中岩圓月(《東海一漚集》)、絕海中津(《蕉堅集》)、義堂周信(《空華集》)等一批傑出的文學僧,足以令中世文學添彩生輝,其成就亦不容小覷。

  中世時期佛教的“世俗化”、“大眾化”傾向,其影響顯然波及到了整個中世的社會和文化。反映在文學方面,則是出現了不少以佛教無常觀為基調的優秀作品。在這一方面,除了上述提到的《平家物語》外,還有作為中世隨筆文學的代表傑作《方丈記》(鴨長明著)和《徒然草》(兼好法師著)。

  該時期由於京都與鐮倉之間的往來盛行,如此背景下產生了《十六夜日記》、《東關紀行》、《海道記》等記錄東海道旅途見聞的遊記文學作品,後期還問世了不少往來於諸國各地的公家、連歌師們的旅行記。該類遊記文學作品的出現,自然也成為了中世文學的一大特色。

  最後還應該關注的是:能樂、狂言等傳統戲劇表演藝術,也是到了中世時期以後,在觀阿彌、世阿彌父子的努力推動下,日益興盛、普及,分別大成於中世後期的南北朝時代和室町時代,這顯然亦可視為該時期文化“世俗化”、“大眾化”的典型反映。

 

  以上是我在學習和思考日本中世文學方面的一點心得體會,在這裡分享以供大家參考。非常感謝日本國際交流基金北京日本文化中心提供了這麼好的平臺。祝大家學習、工作順利!
 
 
 

 

 

第三講《源氏物語》的世界(第二部分)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

第三講《源氏物語》的世界(第二部分)

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 張龍妹

 

主講人介紹:張龍妹,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五期生,日本東京大學博士(文學)。主要從事以《源氏物語》為主的日本平安時代女性文學研究,『源氏物語の救済』(風間書房2000年)獲第八届關根獎和第三届孫平化日本學學術獎勵基金著作一等獎。主編有《日本古典文學大辭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日本文學》(高教社2008年)等。翻譯、校注了《今昔物語集插圖本》(全三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2019年),與畢業生們一同翻譯的“日韓宮廷女性日記文學系列叢書”即將由重慶出版社出版。

 

(第一部分)

一、世界文學中的《源氏物語》

二、世界女性文學中的《源氏物語》

三、平安時代的社會文化背景

1.攝關家庭的後宮政策

2.婚姻制度

3.女性的散文體文學書寫

 

(第二部分)

四、《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及故事梗概

五、《源氏物語》的創作方法

  1.對漢詩文的引用

  2.從和歌到物語

  3.母題的繼承、重疊與嬗變

  4.全新的文學意象的創造

 

本講座的內容共包括兩個部分,分為兩次發表。本次發表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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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四、《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及故事梗概

 

1.作者紫式部

  紫式部,具體生卒年份不詳,大約存世於970-1031年之間。本名不詳。平安朝的女子沒有自己的名字,做了貴族仕女以後,就在姓氏後加上父兄或丈夫的官職作為稱呼。其父藤原為時(949-1029?)曾任式部丞和式部大丞,式部之稱由此而來。當時還有一個習慣,為了使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中國人,就改雙姓為單姓,藤原為時就成了藤為時。所以,紫式部本應是藤式部。至於被稱為紫式部的原由,歷來眾說不一。大概是與成功地塑造了《源氏物語》中的女主人公紫姬有關。其父為時既是比特歌人,還是一條天皇時為數不多的漢文詩人和漢學家,“為時”之名便來自於白居易<與元九書>中“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之語。其漢學方面的造詣,給紫式部的影響非同一般,《源氏物語》中廣泛而深層的漢詩文引用就印證了這一點。

  紫式部年近30歲方與藤原宣孝(952?-1001)結婚,那時宣孝已年過不惑,婚後第二年(999)生下一女賢子。然而,宣孝因感染流行疾病於1001年去世。不足三年的短暫婚姻對紫式部的精神造成了深重的打擊。從自己的不幸遭遇中,她領悟到了普遍意義上的人生短暫與人世無常。在百無聊賴的寡居日子裏,紫式部以寫作物語來打發時日。《源氏物語》大概就是她在這樣的心境下開始創作的。可能是《源氏物語》為她贏得了才名,寬弘二年(1005)或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紫式部出仕一條天皇的中宮(皇后)彰子。如上文中提到的那樣,攝關政治使得後宮成為了文化的中心,直接導致了女性文學的繁榮。

 
2.《源氏物語》故事梗概

  《源氏物語》篇幅龐大,即便翻譯成中文也有百萬字。全書共54卷,現在通常分為三部。第一部從<桐壺>至<藤花末葉>,共33卷。以光源氏為主人公,描寫了他不同尋常的出生、奔放的愛情生活、謫居須磨以及起死回生後飛黃騰達乃至比特越人臣的經過。感情與政治,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可在光源氏,他的政治地位的起伏,直接受到情感生活的左右。謫居須磨表面上是因為與右大臣之女朧月夜的曖昧關係,而實際上則是與繼母藤壺皇后私通有關,他之所以能登上準太上天皇的寶座,也正是因為他與繼母所生之子繼承了皇位的緣故。

  第二部從<若菜上>至<魔法使>,共8卷。光源氏的情形與第一部就大不相同了。在第一部中,從結果來看,奔放多彩的情感生活給光源氏帶來了政治生活上的輝煌,可在第二部,為了保住現有地位而迎娶的三公主,卻給他中年後的個人生活蒙上了濃重的寂寞與無奈。他最愛的妻子紫姬在寂寞中死去,三公主也在生下一個私生子後出家為尼,留下光源氏獨自品味人生的萬般無奈。

  第三部從〈匂皇子〉至〈夢浮橋〉,共13卷。是光源氏去世後的故事。以光源氏的外孫匂親王和名義上的幼子薰君為主人公,描寫了他們複雜的感情生活以及作為他們戀愛對象的宇治三姐妹多舛的命運。

 

五、《源氏物語》的創作方法

  從現存的作品來看,在《源氏物語》誕生之前,日本的物語文學只有《竹取物語》《宇津保物語》《落窪物語》三部作品。《竹取物語》是由五個求婚譚構成的中篇小說,《宇津保物語》共20卷,在篇幅上也具有了長篇小說的規模,但從第二卷<藤原君>到第十二卷<沖之白波>一共描寫了14個不同男子的求婚故事,佔用了將近一半的篇幅。顯然《宇津保物語》與《竹取物語》一樣,都是以求婚譚為主要母題的。《落窪物語》則是一部講述嫡母虐待庶出女兒的成長故事,也只是一部中篇小說。而在我們中國,當時也只有唐代傳奇這樣的短篇集。即便在世界範圍內,也只有《一千零一夜》這樣的民間故事集。正如成書於鐮倉時代的《無名草子》所感歎的那樣,《源氏物語》“誠乃祈佛所得”“非凡夫之所能”。

  那麼,《源氏物語》又是怎樣被創造出來的呢?下麵我們就來具體介紹一下作品主要的創作方法。

 

1.對漢詩文的引用

  《源氏物語》中存在著大量的漢詩文引用,比如光源氏謫居須磨時口誦白居易詩句“三五夜中新月色,兩千裡外故人心”等,可謂比比皆是。但這些直接引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點綴。在物語結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那些間接引用。比如第一卷<桐壺>講述的桐壺帝與桐壺更衣的悲戀故事,可以稱得上是平安時代版散文體《長恨歌》。

 

2.從和歌到物語

  我國唐代孟啟編撰了一部書,叫作《本事詩》,其中“情感第一”卷收錄了崔護進士落第後獨遊都城南莊與一女子相遇的故事。孟啟是875年進士,而崔護(772-846)是796年的進士,比孟啟將儘早一個世紀。《本事詩》中的崔護故事,是孟啟根據崔護的《題都城南莊》詩虛構而成的。日本平安時代的《伊勢物語》與《本事詩》相似,是以《古今集》所收在原業平的和歌為基礎編撰而成的故事集。這樣的作品之所以會產生,是因為簡短的詩歌中本身包含了豐富的故事性。

  紫式部的曾祖父藤原兼輔(877-933)有一首廣為傳頌的和歌:

 

   為人父母心猶明,思子路上暗夜行。

   (人の親の心は闇にあらねども

   子を思ふ道に迷ひぬるかな ) 《後撰集》

 

  為人父母者並非不明是非,只因思子心切,便如暗夜行路,不辨方向是非。這首和歌在《源氏物語》中的引用次數最多,達25次,作者藉此歌意構思了不同類型的為了子女而迷茫的父母們的故事。

 

3.母題的繼承、重疊與嬗變

  另外,母題的繼承、重疊和嬗變在物語的長篇化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比如,作品的女主人公紫姬,她的母親應該是兵部卿親王的外室,在她母親和外祖母都過世以後,生父决定接她到親王府上居住,親王嫡妻也打算著好好調教她。這裡顯然預告了類似於《落窪物語》中嫡母[i]虐待庶出子女的故事。但是,就在他的生父前來接她之前,光源氏搶先一步,將她接回了自己的二條院。這樣,故事就變成了掠奪婚型,但又與傳統的掠奪婚故事不同。傳統的掠奪婚型故事,是身份低的男子愛慕身份高的女子、在正當結婚無望時採取的自我毀滅性行為(參見圖3),所以這類故事也多以男女雙方的死亡而告終的。但光源氏的身份遠遠高出紫姬,所以他們的結合反倒使紫姬被世人稱為“幸運兒”。而通過掠奪婚形式擺脫了被嫡母虐待的紫姬,日後也以嫡母身份撫養明石姬所生子女。她被設定為不能生育的女性,從而使她不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虐待庶出子女的腹黑嫡母,而是能够將明石姬所生子女視為己出的賢德嫡母。此外,在光源氏與紫姬的關係中,又有著對戀母與“替身”(形代  かたしろ)型故事的繼承和嬗變。紫式部運用傳統母題可以說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圖3. 《伊勢物語繪卷》第十二段男子搶來高貴的女子一起逃到了武藏野

    日本國文學研究資料館藏《伊勢物語繪卷》 https://doi.org/10.20730/200024783

 

4.全新的文學意象的創造

  幾天前看到孩子在看一部日本動漫《路人超能》(モブサイコ100),其中有一集是一比特富家小姐姐淺桐美乃莉被怨靈附體的故事,怨靈的主人–最上啟示曾是最强大的特异功能擁有者。懷恨而死之人,其靈會變成怨靈,附在活著的人身上作祟。這種俗信,早在平安時代就存在了,一般稱之為“物怪”(もののけ),《源氏物語》中也有不少“物怪”作祟場面的描述。

《紫式部集》中有這麼一首和歌:

 

   藉口故人來作祟,病因豈非是心鬼?

   (亡き人にかごとをかけてわづらふも

   おのが心の鬼にやはあらぬ)

 

  這首和歌的歌序中說:有這麼一張畫,畫面上畫著一個被“物怪”附體了的女子的醜陋模樣,她的背後,是變成了鬼的前妻,被小法師捆綁著。丈夫在那裡誦經,試圖祛除“物怪”。有這樣的繪畫作品的存在,可以想見當時這種俗信之盛行。而紫式部的和歌一語道破,所謂“物怪”附體都是“心鬼”所致。

  《源氏物語》最為驚悚的還是六條妃子“生靈”現象的描述。通過細緻的文字分析可知,六條妃子的“生靈”現象實際上只存在於六條妃子自身的臆想中和光源氏的視覺中。大家可以參考一下圖4的漫畫。在原作中六條妃子向葵姬施暴,只出現在六條妃子自己的夢境中,而在光源氏的視覺中,明明是在與葵姬對話的,卻突然發現對方的模樣和聲音完全變成了六條妃子的樣子。也就是說,作者藉助於當時人們對於“物怪”的俗信,將六條妃子和光源氏分別因疑心所生之暗鬼(“生靈”)寫活了,創造了日本文學史上不可磨滅的典型形象。而聯想到紫式部本是那麼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其超凡的文學創造力以及文字表達能力,著實令人嘆服!

(圖4.《源氏物語》漫畫 『あさきゆめみし』 2008年4月25日 讲谈社)

 

  《源氏物語》好比是一座巨大的森林,一兩次講座不可能進行全面的闡述。自己雖然從事研究多年,也應該只是觸及了冰山一角。在這裡希望強調的:第一是世界文學史視角,第二是作為《源氏物語》誕生文化背景的女性散文體書寫之發達,第三便是紫式部的文學創造力。衷心希望大家能够喜歡平安時代的女性文學。


[i] 日語中“嫡母”與“繼母”“庶母”等都讀作“MAMAHAHA”,蓋日本古代是以是否親生來區別親屬關係的。

 

 

第二講:《源氏物語》的世界(第一部分)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

第二講:《源氏物語》的世界(第一部分)

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 張龍妹

 
主講人介紹:張龍妹,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五期生,日本東京大學博士(文學)。主要從事以《源氏物語》爲主的日本平安時代女性文學研究,『源氏物語の救済』(風間書房 2000年)獲第八届關根獎和第三届孫平化日本學學術獎勵基金著作一等獎主編有《日本古典文學大辭典》(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4年)、《日本文學》(高教社 2008年)等。翻譯、校注了《今昔物語集 插圖本》(全三冊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8-2019年),與畢業生們一同翻譯的“日韓宮廷女性日記文學系列叢書”即將由重慶出版社出版。

 

(第一部分)

一、世界文學中的《源氏物語》

二、世界女性文學中的《源氏物語》

三、平安時代的社會文化背景

1.攝關家庭的後宮政策

2.婚姻制度

3.女性的散文體文學書寫

 

(第二部分)

四、《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及故事梗概

五、《源氏物語》的創作方法

1.對漢詩文的引用

2.從和歌到物語

3.母題的繼承、重疊與嬗變

4.全新的文學意象的創造

 

本講座的內容共包括兩個部分,將分兩次發表。本次發表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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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世界文學中的源氏物

  《源氏物語》成書于日本的平安時代(794-1192)中期,根據《紫式部日記》中的有關記述,至1008年,至少《紫姬》之前各卷已經問世,學界也是把1008年當作《源氏物語》的成書年份。阿拉伯世界的短篇小說集《一千零一夜》形成於9世紀至15世紀,之後就要數賽凡提斯的《堂吉訶德》(1605-1615)。我國的《紅樓夢》則成書於18世紀。從時間和篇幅上來說,《源氏物語》無疑是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小說。

 

世界女性文學中的源氏物

  《源氏物語》還是一部女性創作的散文體作品,在世界女性文學的範圍內她又是部怎樣的作品呢?古代的女詩人,中西方都可以列舉出不少,但就散文體書寫而言,西班牙的埃赫裡亞(Egeriae)於381-384年前後撰寫了書信體的《埃赫裡亞旅行記》(Itinerarium Egeriae),記錄了從耶路撒冷、埃及、巴勒斯坦直到西西里島的朝聖之旅。只是,她是用官方的宗教語言拉丁語書寫的,內容也局限於她的宗教信仰。在女性小說最為發達的英國,被稱為女性小說家第一人的瑪麗·羅思夫人(Lady Mary Wraoth 1586?-1651?),於1620年出版了散文體小說《愛情的勝利》(Love’s Victory)、1621年出版《尤拉妮婭》(Urania)等。而英國歷史上第一位職業女作家阿弗拉·貝恩(Aphra Behn 1640-1689) ,她也是於17世紀後半期才開始戲劇和小說創作的。從以上簡單的梳理,大家也能瞭解到,在11世紀初的東方,誕生了《源氏物語》這樣的巨著,本身就是個奇跡。而其作為日本“國文學”代表作的地位,又是任何國家的任何女性作品所無法企及的。

 

平安時代的社會文化背景

  到了平安朝中期,隨著攝關政治的確立,後宮成為政治的中心,加之假名文字的成熟,女性文學得到了極大的繁榮。以下從1.攝關家庭的後宮政策、2.婚姻制度、3.女性的散文體文學書寫這三方面介紹《源氏物語》產生的社會文化背景。

 

1.關家庭的後宮政策

  攝關政治時期,後宮自然成為權力鬥爭的中心。達官貴人們競相將自己的女兒送入後宮,又為其選擇才能出眾的仕女(日語作“女房”,包括在宮廷任職的女官和屬於私人雇傭關係的近似於嬪妃們的家庭教師性質的女性),營造風流文雅的後宮文化,以博取天皇的寵愛,生下下一代天皇,自己作為天皇的外祖父,成為攝關大臣。

  圖1簡潔地勾畫了藤原道長與五代天皇的關係。道長於999年先將長女彰子送入一條天皇(在位986-1011)的後宮,彰子誕下兩位皇子,就是後來的後一條天皇與後朱雀天皇。一條天皇于1011年駕崩,其後,道長外甥三條天皇(在位1011-1016)即位,道長便於1012年將次女妍子嫁與三條天皇。因妍子沒有產下皇子,道長便逼迫三條天皇退位,扶持年僅8歲的彰子所生的後一條天皇(在位1016-1036)即位,並將另一名女兒威子送入後宮。後一條天皇因病早逝,後朱雀天皇(在位1036-1045)即位,道長又安排女兒嬉子入宮,並產下了下一代天皇–後冷泉天皇(在位1045-1068)。自彰子入宮開始,藤原道長與其子賴通把持朝政超過半個世紀。如果不是賴通的女兒–後冷泉天皇的皇后沒有生下皇子,他們的時代還將持續。

  堪稱日本文學雙璧的《枕草子》和《源氏物語》,就是一條天皇的兩位皇后藤原定子和藤原彰子的兩位仕女清少納言和紫式部創作的。

     (圖1.藤原道長的女兒與歷代天皇)

 

2.婚姻制度

  人類的婚姻形式分為A.訪婚、B.妻方居住婚、C.夫方居住婚、D.新處居住婚(指新婚夫婦單獨居住)四種形式。平安時代的婚姻,除了皇女下嫁的情形以外,基本上是AB兩類同時並存的。與成為正妻的女性的婚姻,在婚姻關係尚未穩固的一段時間是訪婚,其後過渡到妻方居住婚。因當時是一夫多妻(或稱一夫一妻多妾)制,與正妻的婚姻穩定後,與其他妻妾的婚姻一般始終屬於訪婚。無論是訪婚還是妻方居住,女性可以始終與父母同住而不用嫁到男方家庭與公婆共同生活。至於C.夫方居住只有在男方有了相當的地位和經濟實力以後才會出現(如光源氏建造六條院)。而D.則基本上是現代社會的產物。那麼,這樣的婚姻形式與文學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呢?

  顯而易見,這樣的婚姻制度使得女性完全處於一種被動的等候狀態,不僅如此,因為是生活在娘家,連通過侍奉公婆來維持婚姻的可能性都不存在。那麼,平安時代的女性們是怎麼來維繫婚姻的呢?這一點,我們可以從貴族階層的女性教育中得到解答。在《枕草子》的“清涼殿醜寅之隅”章段中,皇后定子講述了村上天皇時的風雅趣事。女禦芳子尚待字閨中之時,其父小一條左大臣對她進行的教育內容有:

  1.“習字”

  2.掌握古琴的彈奏技巧

  3.背誦《古今和歌集》20卷。

  相近的記述還可見於史書《大鏡》及《蜻蛉日記》。所謂“習字”指的是濃淡有緻地書寫變體假名(參見圖2),這種能力主要體現在贈答和歌時的書寫上,而背誦《古今集》自然關乎和歌創作。《源氏物語》中有關女子教育的描述也大致相同。所以,這三項可以看作是平安貴族階層女子教育的常識。其實,在男女沒有見面可能性的年代,習字、彈古琴、背和歌,這三項都是以跟男性交往為目的的才藝。比如《源氏物語》中光源氏就是被末摘花朦朧的琴聲所迷惑的,遺憾的是末摘花只會做“唐衣”(からころも)的和歌,為此屢屢遭到光源氏的嘲弄

     (圖2. 《源氏物語繪卷》<繪合>卷 德川美術館藏  )

 

  古代我國以及朝鮮半島的女性教育,提倡的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德,是以侍奉丈夫、孝敬公婆、教育子女、處理姑嫂妯娌關係為目的的。這些可謂是女性在夫家的生存之道。陸游的《渭南文集》中有一篇墓誌銘,說他的一位侄女孫氏,自幼聰明伶俐,女詩人李清照曾經表示願意教她作詩,卻被孫氏拒絕,說:“才藻非女子事也”。她的父親於是“手書古列女事數十”相授,她便“日夜誦服不廢” [i]。大家或許會以為孫氏是個個例。與其他女詩人相比,李清照相對來說是比較幸運的。南宋著名女詩人朱淑真,她的父母在其過世後將其詩稿付之一炬。朝鮮王朝時代的著名女詩人許蘭雪軒(1563-1589),27歲時齎恨而歿,曾留下遺言,命家人將其詩稿“荼毗”了事。

 

3.女性的散文體文學書

  中國的日記文化傳入日本以後,先是日本天皇開始撰寫私人日記,最早的是被稱為“三代禦記”的《宇多天皇禦記》《醍醐天皇禦記》《村上天皇禦記》三部漢文日記。天皇記日記這一行為不僅引起貴族們的效仿,醍醐天皇的皇后穩子(885-954)在仕女的協助下也書寫了《太后禦記》(已散佚),成為了女性宮廷日記的先驅。935年左右,紀貫之(866?-945?)結束土佐國守任期返回京城,他假託女性,用假名書寫了歷時55天的旅途中的見聞與所思所想,這就是日記文學的開山之作《土佐日記》(935)。穩子的宮廷日記和紀貫之將敘事與抒情相結合、融事實與虛構為一體的假名日記構成了女性日記文學的兩大淵源。

  《土佐日記》之後,假名日記便成為了和歌以外女性的一個重要的文學書寫形式,先後有《蜻蛉日記》(974)、《和泉式部日記》(1008)、《紫式部日記》(1010)等作品問世。對於生活在現代的人們來說,可能會覺得用散文體寫日記沒有什麼特別的。但從文學史來看,在我國,包括日記在內的女性散文體文學書寫,是到了20世紀初才陸續出現的“新文學”[ii]

  大家都知道,我們所寫的日記不能被稱之為文學,那麼,上述這些日記何以具有了文學性呢?與男性的漢文日記相比,女性的假名日記之所以被稱為日記文學,其主要特點在於韻散融合的文體、虛實結合的敘事方式、以及擺脫了和歌表達套路的赤裸裸的內心獨白和自我觀照。而這些特點,與後世的“私小說”有著共通之處,假名日記文學也因此被認為是“私小說”的遠祖。

  那麼,我們先來具體分析一下《蜻蛉日記》中的片段:

 

日子這樣一天天經寵有加的那個女人自從生子以後,(藤原兼家她的似乎也底消失了我心懷惡地想道一定她活久些如同我痛苦的那她也嘗嘗痛苦的滋味竟然成了現實時熱熱鬧鬧生下的孩居然也死掉了那女人雖相當於天皇的生父是位性情乖戾的皇子她自己又是個私生女種身世毫無意一提只不最近被那些不知情的人追捧便得意忘形起來如今突然落魄成這樣是什麼心情肯定比我當更痛苦更悲哀想到我心裡才舒坦些(譯文引自即將由重慶出版社出版的“日韓宮廷女性日記文學系列叢書” 《紫式部日記》卷 )

 

  文中提到的女人,因她的住處在町小路,就被叫作町小路女。作者與藤原兼家(929-990)結婚後產下道綱一子,不久便發現兼家開始與町小路女來往,而且兼家在去往町小路女住處時,還經常堂而皇之地從作者家門前經過。町小路女生產的那天,為了找尋方位適合的地方,他們更是同乘一車招搖過市,弄得人盡皆知。然而,町小路女在生下孩子後很快遭到兼家的嫌棄,而且孩子也竟然死掉了。這段文字就是作者描述町小路女悲慘結局時的內心獨白,即便是在多年後回想起來時寫下的文字,字裡行間依然充滿了憤怒、忌妒甚至幸災樂禍。

  這樣的文字,在現代小說中也許並不少見,但在一千多年前,女性膽敢忌妒並將這種心理活動訴諸文字,在我國的女性作品中是發現不了的。即便在日本的平安朝,也完全突破了和歌傳統中“嫉妒”的表達套路,為一夫多妻制時代女性痛苦的內心世界留下了一個文字見證。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一下《和泉式部日記》的開篇部分:

一名女子追故人 歎這人世竟比夢境要短無常於悲中度日已到了  四月中旬院子裡圍牆上也已是草色蔥郁初夏分最般景色常人自然是無心留意位女子不禁凝目遐思生出物是人非之感慨正在此隱約感到附近的笆外有人影靠近心想會有什麼人來原來來者是曾侍奉已故王的小中略童取出一枝橘子花此花女子不由得想起那首古歌脫口吟道:‘香似故人袖 。(中略童又道:“小的就回去了王回?”到日常口信有失心想:“出什麼佻的名聲那麼我就作一首無關要的和歌權當答覆吧。”女子便作歌道雖得橘香似故人怎若子啼同聲  (同上)

 

  文中所謂的“一名女子”便是作者自稱,已故親王指的是冷泉天皇(在位967-969)的第三皇子為尊親王,他是和泉式部的戀人,于1002年7月亡故,年僅26歲。四月中旬應該是1003年的初夏,作者正在為已故為尊親王服喪,籬笆外來了親王曾經的小書童。從以下的內容可知,這位元書童現在正在侍奉為尊親王的胞弟敦道親王,這位親王差遣書童給和泉式部送來了應季的橘子花。橘子花在和歌中具有懷念故人的意象,表達了對已故兄長的懷念之情並向和泉式部致以問候。所以,她脫口吟誦了古歌的一句。但是,在和歌中橘子樹也是子規鳥樂於棲息的樹木,而子規鳥又有著多情公子的意象。於是,在橘子花與子規鳥雙重意象的作用下,開始了和泉式部與敦道親王的戀情。也就是說,日記的這一開篇部分,完全是基於橘子花與子規鳥的和歌意象展開的,其構思之精巧堪與物語媲美。

  除了上述這樣化用和歌意境外,這部翻譯成中文不到25000字的日記中,還插入了146首和歌,整體構成了韻散結合的優雅的文體。

  事實上,上面列舉的這幾部日記的作者都有和歌入選敕撰集,和泉式部、紫式部更有自己的和歌集傳世。《源氏物語》中插入的和歌總數為795首,第一部敕撰和歌集《古今集》所收和歌1111首,而第六代敕撰集《詞花集》收錄的只有415首,《源氏物語》中的和歌甚至是可以編撰成一部和歌集的。從這些簡單的數字中,大家也可以瞭解到和歌在這些散文體文學中的作用。

  而運用散文直抒胸臆、巧妙虛構故事的能力,正是平安時代的女性能夠創作出《源氏物語》這樣的巨著的根本原因。


[i] (宋)陸游 《渭南文集》卷三十五 “夫人孫氏墓誌銘” 上海書店、1965

[ii] 1911年創刊的《婦女時報》就曾鼓勵婦女創作詩詞以外的新文學。
 
 
 

 

 

第一講:女性天皇的上代文學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講座(文學)

第一講:女性天皇的上代文學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 王凱

 
主講人介紹:王凱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 副教授 歷史學博士

學術研究方向:日本古代史、日本古代文學,學術科研項目:國家社科基金“日本古代木簡的文學研究”(在研)2016,教育部基金“日本古代大陸移民的文學研究”(結項優秀)2011,學術論文:「常世は何処かー古代中國の江南地方を仮説としてー」中西進編:『東アジアの知-文化研究の軌跡と展望-』.新典社.2017年,「萬葉盛宴と大陸移民」.辰巳正明編:『「萬葉集」と東アジア』.竹林舎.2017年 等。學術任職:國際期刊《東亞文化研究》(ISSN 2423-8422)編委,中國日本史學會理事、中華日本哲學會理事,日本木簡學會、上代文學會、日本史研究會、全國大學國語國文學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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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文學發生于約三世紀初,至八世紀末平安遷都,此大約五百年間的文學被稱爲“上代文學” (じょうだいぶんがく)。

  在上代文學所涵蓋的曆史區間內,尤其在王權繼承的過程中,女性天皇是重要特徵。日本古代史上先後出現了推古,皇極以及重祚後的齊明,持統,元明,元正和孝謙以及重祚後的稱德,共計八代六位女性天皇。這些女性天皇不僅對天皇家王權的維繫起到了關鍵性作用,而且與上代文學的産生、發展和成熟也有密切關係。

  上代文學的形式有韻文和散文。韻文主要指詩歌,即漢詩與和歌(やまとうた)。現存的漢詩集以《懷風藻》(かいふうそう)(天平勝寶三年、751年)爲最古,而和歌集則首推《萬葉集》(まんようしゅう)(天平寶字三年、759年)。上代文學中的散文主要有《古事記》(こじき)(和銅五年、712年),日本官修國史之首《日本書紀》(にほんしょき)(養老四年、720年),和各地的古記錄《風土記》(ふどき)(和銅六年、713年),而這些文獻多完成于女性天皇執政時期。另一方面,上代文學中也包含了對女性天皇豐富的描寫,或有她們的和歌,或有她們的散文,或有對她們的敘事,這也成爲了研究女性天皇的重要資料。

  總之,把上代文學稱之爲“女性天皇的上代文學”亦不爲過。

 

一、佛教興隆與文學記錄

  推古(すいこ)天皇是日本古代史上第一位女性天皇。613年,得到蘇我氏支持而即位的推古在宮廷宴請蘇我馬子等群臣時,留下了其稱贊蘇我氏的能力與忠心的唯一一首和歌(日本書紀歌謠103)。

  推古朝的政治特點之一便是弘揚佛教。594年,推古發布佛教興隆诏書,奠定了佛教在政治中的地位。佛教政策的推進者是推古朝另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廄戶皇子(うまやとのおうじ),即聖德太子(しょうとくたいし)。關于聖德太子的傳說很多,以下一則或對我們理解佛教與文學以及當時如何記錄文學有所啓示。

  據《日本書紀》的記載,推古二十一年(613年)十二月,聖德太子在片岡見到饑餓將死之人,就施捨給他衣服飯食,且吟歌感歎。次日,太子派人前往看望,見饑餓者已死,便下令將其埋葬。數日後,太子對身邊親近說,前日所見不是凡人,便派人前往打開墓葬查看。結果墓穴空空,唯有那人放在棺木上疊好的衣服。于是,世人感歎,聖人知聖人也。成書于平安初期的《日本靈異記》(にほんりょういき)也有類似的描述,但稍有不同的是,餓死者“唯作歌書以立墓戶”,表示對聖德太子的感恩。

  這一細微的差異其實有著重要的意義。今天當我們研究日本古代文史時,木簡(もっかん)已經是必不可少的資料了。有學者將在兩尺長的木片上以一字一音的形式,單行書寫和歌的木簡稱之爲“歌木簡”(うたもっかん)。參照《日本靈異記》中“作歌書寫並立于墓戶”的敘述,我們不難推測,當時人們將和歌書寫在木簡上,並直立放置的使用情景。這爲研究木簡的使用以及和歌與佛教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的參考。

  佛教興隆與上代文學,尤其是與和歌文學的結合,在推古朝時已經逐漸興起了。

    法隆寺

 

二、上代文學投影中的畸形母愛

  于642年即位的皇極(こうぎょく)天皇在乙巳之變(いっしのへん)中實現了日本曆史上天皇第一次生前讓位,又在經曆了孝德(こうとく)朝(645年-654年)大化改新以後,于655年實現了第一次重祚而成爲齊明(さいめい)天皇。有學者認爲皇極是在乙巳之變這場宮廷政變中被迫退位的。然而,作者認爲皇極勇于“創造”生前讓位和重祚這兩項重要制度的理由僅有一條,那就是成全自己的長子——中大兄皇子(なかのおおえのおうじ),即天智(てんじ)天皇即位,並助其樹立自己的王統。

  憑心而論,中大兄皇子是一位有勇無謀,行事魯莽的青年。他發動政變,暗殺大臣,造成政治動蕩;他不顧大化改新之成效,強行還都飛鳥,逼死天皇孝德;他誤判形勢,捲入半島紛爭,以致在白村江一敗塗地。種種失誤,讓他一次又一次與天皇位失之交臂。

  然而,作爲母親,皇極(齊明)卻一直不離不棄。爲保護愛子,她在乙巳之變後創造生前讓位機制;後又再登皇位以待天時;最後禦駕親征,客死他鄉。皇極是天皇,她更是一位母親。在孝德死後不久的658年11月,她立刻除去了中大兄皇子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孝德之子——有間皇子(ありまのおうじ)。有間皇子在臨刑前吟誦和歌被收入《萬葉集》,流傳至今。

   有間皇子自ら傷みて松が枝を結ぶ歌二首

   岩代の 浜松が枝を 引き結び ま幸くあらば またかへり見む(巻二・141)

   錢韬孫譯:磐代之松,茲結其枝;苟我有幸,還復見此!

   家にあれば 笥に盛る飯を 草枕 旅にしあれば 椎の葉に盛る(巻二・142)

   錢韬孫譯:家居之食,盛飯有笥;枕草在途,椎葉載粢。

   從第一首的渺茫希望到第二首的徹底絕望,有間皇子感慨自己的命運數奇和齊明的冷酷無情,實在令人唏噓。

  而與有間皇子的作歌中映射出的那個齊明相比,因思念死去的孫兒而淒慘悲涼的齊明又不禁讓人憐憫。658年,齊明的長孫建王夭折,齊明吟誦挽歌三首(記紀歌謠116、117、118)。同年十月,在前往溫泉療養的途中,齊明又想念起死去的孫兒而“怆爾悲泣,乃口號”作歌(記紀歌謠119、120、121)。

  有間皇子之變與建王夭折相差不過一月,但是齊明爲兒鐵石心腸,爲孫熱淚盈眶,仿佛判若兩人。

  661年,齊明不顧風燭殘年而強行禦駕親征,並客死他鄉。在大軍發往九州前線途中,萬葉歌人額田王(ぬかたのおおきみ)代爲作歌如下:

   熟田津に 船乗りせむと 月待てば 潮もかなひぬ 今は漕ぎ出でな(巻一・8)

   錢韬孫譯:駕言乘舟,熟田之津,俟月既生,汐漲海濱,鼓楫邁矣,今當其辰。

  這首雄壯的軍歌體現了齊明視死如歸的豪情,而老母親愛子情深不禁讓人感到一絲悲怆。

    飛鳥(大和三山)

 

三、憂慮的天皇與繁榮的文化

  齊明捨身爲子並沒有改變中大兄皇子率領下的倭國大軍在白村江之戰中慘敗的命運。此後,倭國進入臨戰體制,直至經曆壬申之亂(じんしんのらん),天智之弟大海人皇子(おおあまのおうじ)即位成爲天武(てんむ)天皇後,日本列島內的局勢在逐步穩定下來。

  天武死後,皇太子草壁皇子(くさかべのおうじ)因爲體弱多病而英年早逝。爲了維持天武王統,皇后登基,成爲第三位女性天皇——持統(じとう)天皇。持統一方面致力于樹立天武的正統權威,將天武歌頌爲“神”(神にしませば);另一方面,竭力維護天武-持統的王統。據《懷風藻》葛野王傳記載,持統力排衆議,將皇位傳給了草壁的遺孤——輕皇子(かるのおうじ),即文武(もんむ)天皇。696年,持統讓位,成爲太上天皇。

  然而,事與願違的是,年輕即位的文武天皇繼承了父親草壁皇子羸弱的體質,在與父親幾乎同歲時早逝。臨終前,文武讓位于母親阿閉皇太妃,後者即位成爲元明(げんめい)天皇,以等待文武的遺孤——首皇子(おびとのおうじ),即聖武(しょうむ)天皇長大成人。

  元明的即位打破了一直以來女性天皇人選須爲皇后的慣例,因此,作爲“中繼”的元明天皇自然內心感到不安。元明不僅在即位宣命中搬出自稱是其父天智天皇制定的“不改常典”以強調自己的即位正統性,而且在即位大典時也流露出了惴惴不安。據《萬葉集》記載,

   和銅元年戊申

   天皇の禦製

   ますらをの 鞆の音すなり もののふの 大臣 楯立つらしも (巻一・76)

   錢韬孫譯:壯士臂皮鞆,擊響聞宮院,轸懷大將軍,講武列盾幹。

   禦名部皇女の和へ奉る禦歌

   我が大君 物な思ほしそ 皇神の 副へて賜へる 我がなけなくに (巻一・77)

   錢韬孫譯:吾王其毋憂,在茲非無某,此身神祖授,所以從君後。

  面對妹妹元明的不安,姐姐禦名部皇女(みなべのおうじょ)通過和歌對答告訴她“無需多慮,天皇位是神賜的,且有我這位姐姐在你身邊”。穩重大氣的禦名部皇女給了元明不少安慰,也體現了兩人姊妹情深的一面。

  或許元明認爲自己作爲天皇的正統性不足,試圖以文化事業來鞏固統治權威,因此元明朝的文化事業成績是顯著的。《古事記》的完成,《風土記》的編撰以及元明萬葉都集中出現在元明朝。元明天皇于靈龜元年(715年)讓位于自己的女兒,文武天皇的妹妹——冰高內親王(ひだかないしんのう),即元正(げんしょう)天皇,以繼續等待首皇子的成長。元正朝繼承元明朝的文化事業,完成了六國史的第一部史書《日本書紀》。從《萬葉集》和《懷風藻》的記載來看,迎來了一個君臣同樂,詩歌盛行,上代文學繁榮開花的時代。

    平城宮遺址

 

四、天武王權的終焉與詩歌文學的大成

  經過元明、元正兩代女性天皇的不懈努力,神龜元年(724年)二月,元正終于讓位于24歲的首皇子,聖武天皇登基,開始了其長達26年的治世,成爲了奈良時代在位時間最長的天皇,孕育了絢爛的天平文化。

  天平感寶元年(749年)七月二日,已經受戒出家,自稱“三寶之奴”的聖武天皇以身體不堪日理萬機爲由讓位于阿倍內親王(あべないしんのう),這也是第一位被立爲皇女的皇太子即位。由此,象徵著天武系皇權正統的孝謙(こうけん)天皇誕生了。孝謙改年號爲“天平勝寶”,日本古代律令國家迎來了四字年號的鼎盛期。

  孝謙時代的文化事業中,最重要的標志性成果之一就是天平勝寶三年(751年)的《懷風藻》成書。這部日本現存最早的漢詩集的編者或爲《唐大和上東征傳》的作者淡海三船(おおみのみふね),他也是日本第二部正史《續日本紀》的編者之一,被認爲是給“長屋王之變” (ながやおうのへん)平反之人。孝謙天皇即位的遠因或可追溯到發生在天平元年(729年)的長屋王之變。若長屋王不被誣陷致死,就沒有孝謙之母光明子立后,就更不會有孝謙天皇了。

  孝謙的誕生在文學上的影響遠不止于如此。萬葉學者中西進參考成書于11世紀的《榮花物語》(えいがものがたり),認爲天平勝寶五年(753年)孝謙下令群臣獻上和歌,或是編纂《萬葉集》這一大型文化事業的起點。若做如此考慮,則《萬葉集》在一定意義上也可謂是“敕撰集”。《萬葉集》的編撰者大伴家持(おおとものやかもち)同年將自己所作和歌群獻給了當時的右大臣——橘諸兄,並在歌群的最後附上了以下名歌。

   うらうらに 照れる春日に ひばり上がり 心悲しも ひとりし思へば(巻十九・4292)

   錢韬孫譯:春日怡怡,倉庚高飛;心之哀兮,獨自我思。

  雲雀悲鳴,顯示了大伴家持對天皇親政的沒落和以藤原氏爲中心的官僚機構的不滿,暗藏著對孝謙朝政治的批判。如果以大伴家持天平寶字三年(759年)在因幡國國廳宴請國司郡司等時的作歌,

   新しき 年の初めの 初春の 今日降る雪の いやしけ吉事(巻二十・4516)

   錢韬孫譯:獻歲更新,今日初春,降茲瑞雪,彌益福臻。

  作爲《萬葉集》成書的標志的話,那麽這部包含著傳世萬代心願的上代文學巨作則給孝謙朝畫上了句號。

  在此之前的天平勝寶八年(756年),聖武太上天皇死去,光明皇太后和孝謙天皇將聖武的遺愛之物捐于東大寺,形成了今天的正倉院寶物(しょうそういんほうもつ)。加之收錄于正倉院文書內的文學作品,都成爲了上代文學的衍生物,延續了奈良朝的文化。由此可見,孝謙朝對上代文學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承前啓後的作用。

  孝謙于天平寶字二年(758年)讓位于大炊王(おおいおう),淳仁(じゅんにん)天皇即位。然而,光明皇太后死後,孝謙太上天皇與藤原仲麻呂(ふじわらのなかまろ)和淳仁對立,經藤原仲麻呂之亂後,又于天平寶字八年(764年)重祚成爲稱德(しょうとく)天皇。稱德親信僧侶道鏡(どうきょう),並企圖禅位于他,但最終計劃破滅,稱德也在沒有指定繼承人的情況下于寶龜元年(770年)死去,天武皇統至此斷絕。不過,這一時期唐風文化更爲盛行,神佛習合初現端倪,通往平安時代的大門已經緩緩開啓了。

    東大寺

 

【參考文獻】

吉川真司:「律令體制の展開と列島社會」.上原真人など編:『列島の古代史 ひと・もの・こと8』.東京:岩波書店.2006年。

吉川真司:「法會と歌木簡」.『萬葉集研究 36』.東京:塙書房.2016年。

井上光貞:「古代の女帝」.『井上光貞著作集 一』.東京:岩波書店.(初出)1964年。

錢稻孫譯:《萬葉集精選》.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2年。

王凱:「譲位の誕生」.『日本と東アジア:歴史の発見と文化の交流 國際シンポジウム予稿集』.北京.2019年

中西進:「二十巻萬葉集の形成—平安朝文獻の意味—」.『萬葉論集 第六巻 萬葉集形成の研究 萬葉の世界』.東京:講談社.1995年。

 

 

 

 

第十讲:“从地下演剧到走向世界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十讲:“从地下演剧到走向世界——蜷川幸雄与铃木忠志的戏剧轨迹”

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 方军

 
主讲人介绍:方军,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艺术学博士。2003-2004年,受日本文化厅资助赴东京研修;2015-2016年,赴日本大学艺术学部研究所任客座研究员。

    出版专著:《日本现代剧场体系》《城市节日——走进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

    论文有:《“活性化”原则与日本公立剧场》、《日本演剧团体及其专属剧场关系研究》、《日本公共剧场中的艺术管理之问》、《生死可越,何不可越–评坂东玉三郎之<牡丹亭>》《一生青春——评坂田藤十郎歌舞伎访沪演出》等。近年来为研究生开设“日本剧场与剧团运营”等课程,为全院本科生开设选修课“日本演剧艺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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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代日本戏剧舞台上,如果说最负盛名的导演,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这两位一般都是会被提及的。

  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戏剧界的两位大师级人物,本身也有很多可比性。

  首先,他们是同时代的艺术家。蜷川幸雄出生于1935年,已于2016年去世。在他去世时,我听到一位从事戏剧教学的日本人说,如果蜷川先生健在的话,那么2020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总导演就应该是他了,这句话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了蜷川导演的地位。铃木忠志出生于1939年,如今也已八十多岁高龄。

  其次,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在他们的青年时代,都是地下演剧运动中的重要骨干,这一点后面还会展开。

  此外,他们后来都走向了国际,成为拥有世界性声誉的日本著名戏剧导演,这是两人的又一项共同点。

  从上述这几点可以看出,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代表了日本现代戏剧的一段历程,简言之就是从地下演剧走向更加多元化的舞台艺术的探索。

《蜷川幸雄的工作》一书封面

    铃木忠志(谷京盛提供)

 

 

一、从“地下演剧”运动中走来

  “地下演剧”(アングラ演劇)运动是现代日本演剧中的一个重要现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日本戏剧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便是地下演剧运动的异军突起。日本后来很多著名戏剧导演都曾经历过地下演剧运动的洗礼,可以说地下演剧运动培养与造就了日本现代戏剧中的一批中坚骨干力量。

  地下演剧的核心要义,在于它具有强烈的反叛性、实验性和挑战性,挑战的对象是大家已经司空见惯的常规性演剧。地下演剧兴起的动因,相当一部分是出于对“规范”的不满与摒弃,向种种常规提出挑战,进行反叛,产生颠覆,被认为是地下演剧的天赋使命。

  地下演剧所作的种种叛逆性行为,也突出地表现在对于演出场所的选择上。地下演剧从艺术理念到表现形式,都鲜明地排斥规整而秩序井然的传统剧场,认为那种类型的剧场是对创造力的捆绑,对激情的束缚,对能量的消解,因此他们热衷于寻找非传统类型的演剧空间,因为那样的地方才能产生和释放足够的“能量”,比如帐篷就是这样的演剧空间之一,唐十郎的红帐篷,佐藤信的黑帐篷都属于这一类。

  地下演剧运动蓬勃兴起的年代,蜷川幸雄、铃木忠志正值他们的壮年时期,两人也都成为了其中的干将。

  蜷川幸雄原本是一家新剧剧团的演员,但他最终从这家剧团脱离了出来,与清水邦夫等人组建了自己的演剧团体。1969年9月,蜷川幸雄独立执导的第一部戏上演了,它就是清水邦夫创作的《真情满溢的轻薄》。当时,蜷川幸雄选择的剧场是位于东京的新宿文化艺术剧场。之前我们已提到,地下演剧不会去选择那些很正规的剧场,而新宿文化艺术剧场的身份也很特别,它其实是一家电影院,后来在每天晚上九点半电影放映结束之后就开始演戏。晚上九点半之后开始的演剧,可想而知,观众主要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而上演的剧目很多也是青年导演带来的新锐之作。

  蜷川幸雄的导演首秀在新宿文化艺术剧场获得了热烈的反响,蜷川导演成功地打破了舞台与观众席的界限,甚至表演与现实之间的区别也变得模糊了起来,狭小的空间内激情四射,充满了创造的动感,而这些都很符合地下演剧所追求的目标。

    蜷川幸雄戏剧海报

 

  那么,地下演剧运动中的铃木忠志又在做什么呢?如果说剧团演员出身的蜷川幸雄投身到地下演剧运动,代表了戏剧人的反叛,那么铃木忠志则代表了地下演剧运动中的另一支重要力量——从大学校园里崛起的演剧群体。

  铃木忠志作为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早稻田周边地带是他重要的演剧基地,而他早期戏剧活动最重要的成果就表现为早稻田小剧场的建立。早稻田小剧场既是铃木忠志与同伴们成立的一个演剧团体的名称,同时他们自己建立的一座小型剧场,也叫作“早稻田小剧场”。

  早稻田小剧场原先并非剧场,而是新宿区一座咖啡馆的一部分。铃木忠志他们把这个地方长期租借下来,并改造为小剧场,使自己的剧团有了较为稳定的演出基地。把原本不是剧场的地方变为剧场作为自己的艺术大本营,这也是地下演剧时代一些戏剧导演所作的努力,早稻田小剧场在其中是非常典型的,因此铃木忠志早期的戏剧活动便深深地打下了早稻田小剧场的印记。

  早稻田小剧场具有铃木忠志剧场的许多特点:

  比如,能量性。早稻田小剧场大约只能容纳八十名左右的观众,但铃木忠志认为这样极简的狭小的素朴的演剧空间,便于“恢复戏剧行为的深度和浓度”。

  再比如,群体性。从早稻田小剧场的建造来看,它采取的是集体筹资的方式,二百四十多万日元的改建费用由剧团成员们分别承担。

  还有,就是变异性。将原本不是剧场的地所转换为相对稳定的演剧空间,这是铃木忠志鲜明的特点之一,而且在他后来的艺术生涯中还有新的表现形式。

    铃木忠志工作照(谷京盛提供)

 

二、从“地下演剧”运动中转身

  进入二十世纪70年代中期之后,曾经轰轰烈烈一时的地下演剧运动逐渐走向了沉寂。热潮退去之后,那些年轻的戏剧导演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们还是以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为视角来作一个分析。

  1974年,蜷川幸雄执导了由东宝株式会社出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演出地点在东京日生剧场。

  这是蜷川幸雄艺术创作的一个重大转向,他的这个行为在当时可谓是相当惊人的,其惊人之处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在地下演剧的观念里,莎士比亚的作品被认为属于传统的话剧演出范畴,同叛逆性的地下演剧是相互对立的;

  第二,这台演出的制作方是东宝公司,而东宝演艺无疑是主导商业演剧的代名词之一;

  第三,该剧上演于日生剧场,日生剧场是由一家大企业建造的大型剧场,这一点也是同地下演剧格格不入的。日本著名戏剧评论家扇田昭彦曾说过:地下演剧运动对于商业性怀有强烈的对立与排斥倾向,尤其是像大企业建造的日生剧场,被看作是“为金融资本进行宣传的剧场”,因此蜷川幸雄正是在遭到同伴们孤立的情形下走进日生剧场的。

  蜷川幸雄的这个转向是惊人的,但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对于在地下演剧运动中崭露头角的导演们来说,在地下演剧运动的热潮过去之后,寻找新的道路已是不可避免的了。蜷川幸雄选择的是走向高端剧场,在高端剧场中把自己擅长的舞台想象力和视觉创造力发挥到极致。比如:刚才提到的日生剧场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蜷川幸雄导演在舞台上构造出了一个类似于巴别塔式的大型布景,这在地下演剧的剧场里是完全不可思议的。同时,这部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分别由松本幸四郎和中野良子扮演,而采用当红演员的做法也同地下演剧的原则背道而驰,因此对于从地下演剧运动中成长起来的那群戏剧导演来说,这样做是很离经叛道的。

  90年代后期,蜷川幸雄导演后来还拥有了一个演剧创作基地,那就是他担任艺术总监长达18年之久的彩之国埼玉艺术剧场,直到他病逝(蜷川导演本身就是埼玉县出身),这使蜷川幸雄几乎成为了这一剧场的代名词。蜷川幸雄的戏剧,以具有强烈冲击力的舞台视觉效果以及使用明星出演而著称(很多演艺明星正是他亲自发掘并培养起来的)。通过东宝商业演剧造就的蜷川演剧风格,正是在彩之国埼玉艺术剧场中有了更为彻底的、持续化的实践贯彻的平台。

    2016年5月,彩之国埼玉艺术剧场上演了蜷川幸雄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一报还一报》

 

  在蜷川幸雄“转向”的年代,铃木忠志也在开辟自己新的艺术道路。

  从1976年开始,铃木忠志开始将富山县南砺市利贺村作为其主要的艺术据点。

  利贺是一个什么地方?它远离东京,四周被群山包围,出入极为不便,冬天还经常下大雪。由于地理位置偏僻、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利贺也是一个典型的“过疏化”的村庄,年轻人纷纷离开了,留下的基本都是老龄人口。这样一个地方,为何却吸引了铃木忠志和他的剧团?有人说,铃木忠志来到这里的原因是因为早稻田小剧场与咖啡馆签订的租期已满,使他失去了在东京的艺术据点。但是,铃木忠志却表示,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非得离开东京不可的理由。

    利贺的合掌屋建筑(谷京盛提供)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铃木忠志对于利贺的选择是自主的,源于他长期以来所坚持的戏剧观。铃木忠志曾经说过,“当整个社会都在追随‘越大越好’的教义时,我们却努力把戏剧带回其源头。我发现,若想要真正去了解世界,需要一个中心的视角,也需要一个边缘的视角。早稻田小剧场的空间,提供了一个相对于中心化商业戏剧的边缘化视角,让我和一小撮不愿妥协的艺术家一起,利用这个平台来审视我们时代的问题。我们把目标放在恢复戏剧行为的深度和浓度上”。

  同早稻田小剧场比起来,利贺显然更加去中心化,更加边缘化。铃木忠志团队在利贺把当地几座已经无人居住的传统民居“合掌屋”改造为了剧场,同时还在山中建造了露天剧场。由于气候的缘故,冬季的利贺雪下得很大,为了防止积雪把屋顶压塌,当地民居的屋顶就采用了两只手掌并拢撑开的形状,故称“合掌屋”。对于从民居演变而来的剧场,铃木忠志曾表示,“现在的日本几乎不可能找到一个地方比利贺更符合我对于剧场的想法与期待”。

    合掌屋改建的剧场(谷京盛提供)

 

 

三、殊途同归,走向世界

  从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两位著名导演的戏剧轨迹中,我们可以发现,当地下演剧运动偃旗息鼓之后,他们的选择是大相径庭的。蜷川幸雄走向了城市的中心,走向高端剧场,他的作品甚至具有很强的商业和市场方面的号召力;铃木忠志则走向了乡村,走向了更深的边缘,甚至可以说走向了自然与土地。

  这不能不说是两个极端!然而,这两种不同选择的背后,却恰恰是日本现代戏剧多元化、多样性以及多种可能性的具体表现。同时,还应当看到蜷川幸雄与铃木忠志尽管差异巨大,却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殊途同归,因为他们都是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导演,都推动了日本现代演剧走向世界。

  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都执导过大量的古希腊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日本是世界上演出莎士比亚戏剧作品最多的国家之一,据说仅次于英国和俄罗斯。蜷川幸雄的转型之作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担任彩之国埼玉艺术剧场的艺术总监期间,他又亲自策划了“彩之国莎剧系列”,在这家剧场里制作上演莎士比亚的全部37部戏剧作品。蜷川幸雄首部在海外公演的作品,是欧里庇得斯(英文Euripides)所作的古希腊悲剧《美狄亚》,蜷川幸雄导演的版本采取了全男班的阵容。古希腊时代的戏剧表演只有男性才能登上舞台,但这一传统后来在欧洲消失了,而日本歌舞伎至今还坚持着这一传统。采用清一色的男演员,似乎是借鉴了歌舞伎的演剧方法,又在欧洲唤起了人们对于古希腊演剧的遥远记忆。

  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在演绎这些西方经典剧作时,融入了日本戏剧的思维和日本文化的符号,使其带有非常明显的日本印记。然而,他们带到海外的既不是传统的能剧,也不是歌舞伎,它们无疑就是日本现代演剧。他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把日本现代演剧带向了世界舞台。

蜷川幸雄任艺术总监的彩之国埼玉艺术剧场的周边,也充满了莎剧元素

 

  除了作品在海外公演之外,铃木忠志创立的演员训练法也有很大的国际影响,每年都有来自不同国家的演员来到偏远的利贺接受铃木忠志法的训练,也可以说是潜心修炼。近年来,铃木忠志还在利贺创办了国际性的戏剧节,每年夏季吸引各地的戏剧界人士及艺术爱好者前去“朝圣”。利贺,显然已经因为铃木忠志而成为世界性的戏剧符号。

  蜷川幸雄和铃木忠志,他们从地下演剧运动走来,在现代演剧的大潮中作出了迥然相异又有相似之处的艺术选择,他们的戏剧轨迹充分彰显了日本现代演剧的矛盾与复杂性,同时又正是其魅力之所在。

2018年,蜷川幸雄导演的《武藏》在上海文化广场公演

铃木忠志作品剧照(谷京盛提供)

 

 

 

 

第九讲:20世纪80-90年代的中日戏剧交流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九讲:20世纪80-90年代的中日戏剧交流

中国国家话剧院 国家一级演员 于黛琴

 
主讲人介绍:于黛琴,1931年12月生于辽宁省大连市。参加革命后,师从鲁迅艺术学院的沙蒙、田方、张平、刘炽、王大化、于蓝和王家乙等老艺术家。中国国家话剧院一级演员,曾获全国文艺会演表演一等奖。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艺术委员会委员,曾任日本艺术研究会理事。从艺50年多年以来,曾主演舞台剧《保尔柯察金》、《降龙伏虎》、《李双双》、《威尼斯商人》、《晚安了妈妈》、《结婚》、《撩开你的面纱》等二十余部作品。在影视方面,曾主演的电影有《赣水苍茫》、《黑蜻蜓》、《金匾背后》、《十三陵畅想曲》,曾出演过的电影包括《草原上的人们》、《猛河的黎明》、《飞跃人生》等;曾主演的电视剧有《两个日本女人》,曾出演过的电视剧包括《生存之民工》、《冬至》、《鬼吹灯之黄皮子坟》、《外滩钟声》等。在影视导演方面曾担任电影《清凉寺的钟声》的副导演,中日合拍的大型电视剧《别了,李香兰》的中方导演及剧本翻译。此外,还曾主持日本剧团来华演出的《藤野先生再见》、《文娜啊,从树上下来吧》、《华岗青州之妻》等剧目的同声传译工作,以及北京人艺《茶馆》、《天下第一楼》访日演出的同声传译、剧本翻译和录音剪辑工作。访日期间,还曾使用日语登台与日方演员联袂演出话剧《两颗钻石》和《送去新娘的祝福》(中日韩三国演员合演)。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主要从事中日戏剧交流工作,翻译出版了大量中日两国的戏剧、影视作品和理论研究文章。曾翻译的日本电影有《在杂技团背后》、《大诱拐》,电视剧有《挚爱(动物的家族)》,话剧有《结婚》、《铸剑》(鲁迅著)、《大鼻子情圣》,还有音乐剧《安徒生之恋》和儿童剧《亨特格雷特》、《王子与乞丐》、《竹取物语》等二十多部作品。已出版的日译中作品有《小林宏戏剧集》、《结婚》、《日本的悲剧》(木下惠介著)、《王子和乞丐》,中译日作品有《天下第一楼》、《可口可笑》等。曾出版专著《中日现当代戏剧交流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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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周总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观看完话剧《李双双》后,亲切接见于黛琴

 

  中国与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两国同属汉字文化圈,有着两千多年的文化交往。以中国、日本,乃至朝鲜半岛为主的东北亚地区,自古就是文化互动的区域。中日两国间交流历史悠久,戏剧交流亦源远流长。

  1931年我生于大连,曾在日本人开设的学校就读,因而打下了一定的日文基础。1972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为表现中日友好而排演了一出话剧《撩开你的面纱》,我在剧中扮演一位日本医生——小川惠美子。这个角色虽然上场时间不长,但台词却全部需要说日文。为了塑造好这个角色,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展现出人物的特征,我做了大量的功课和设计。一方面要准确掌握日本传统妇女走路脚尖向内,迈步不过尺等端庄的特点,另一方面,又需要将日本职业女性开朗与热情的一面展现出来。此剧一经上演,便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全场观众都认为是请的日本演员,也有人认为是请的“外教”。当时的日本驻华大使要求全体馆员去观看这部戏,理由是女演员成功地饰演了一位日本妇女,不仅操一口地道的日语,而且礼仪举止生动逼真,极具光彩。一位日本的记者还曾在其国内的报刊上发表剧评,称《撩开你的面纱》这部戏中的日本妇女角色,是中国戏剧舞台上数十年来最为形神兼具的日本女性形象。因为这部戏和这个角色,1982年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邀请我赴日考察研究,并赠送给我两套日本外务省定制的和服。这一次的日本之行,掀开了我戏剧生涯中崭新的一页,自此之后,我开始研究日本戏剧,并致力于从事中日戏剧交流工作,有幸参与并亲眼见证了中日戏剧交流史上的一段盛景。

    《撩开你的面纱》剧照
    于黛琴在剧中饰演日本医生小川惠美子(舞台中央,着和服者)

 

 

一、日本近代戏剧流变及早期中日近代戏剧交流

  能乐、狂言、文乐和歌舞伎被称为日本四大古典戏剧形式。1868年,“明治维新”引起文化领域的一场大变革,日本戏剧发展史上也出现了与传统戏剧迥然不同的“新派剧”。新派剧是在对歌舞伎的改造中诞生的。传统的日本歌舞伎被注入了西方戏剧元素,初步具备了现代戏剧的雏形。新派剧在演出形式、舞台设计、人物造型、美术风格等方面都基本采取西方形式,突出了现实化的特征,但仍保留了部分歌舞伎的特色,如乐器伴奏、男旦等。尽管没有彻底摆脱歌舞伎的影响,但从表现内容上看,新派剧较歌舞伎而言,更加注重表现社会现实与当下问题。

  新派剧并不能满足当时日本文艺界对戏剧改革的要求。逐渐地,它成为了日本国内一种独立的戏剧表演形式,一直延续到现在。而真正意义上的日本本土的话剧艺术,则是在引进和照搬西方戏剧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日本,它被称为“新剧”。新剧最早是从翻译演出西方话剧开始的。由坪内逍遥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凯撒大帝》的公演,可以说是日本新剧的白眉。很快,日本的新剧工作者认识到,单纯翻译西方戏剧,是难以实现日本戏剧近代化的。他们开始注重从新的内容与新的形式两个方面,尝试创作反映日本当下社会现实的新国民剧。在日本的戏剧改革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小山内薰。他批判日本戏剧的前近代性,努力确立导演的权威地位,促进演员的近代自觉,以及主张对旧剧场进行改革等。所有这些都推进了日本新剧的建设和成长,也奠定了小山内薰在日本新剧艺术界的先驱地位。

  在日本新剧崛起的过程中,有两个著名剧社机构对新剧的发展以及战后日本演剧活动的推进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它们就是早稻田大学戏剧研究所和筑地小剧场。1910年,坪内逍遥开始担任早稻田大学文艺协会会长,后成立戏剧研究所,专门进行戏剧活动。文艺协会致力于创造日本的戏剧,同时也重视对演员的培养,还招收女性学员,与男性学员同班学习。在日本戏剧舞台上赫赫有名的女演员松井须磨子就是戏剧研究所的早期学员。文艺协会的戏剧研究所,对日本的戏剧教育体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23年,日本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关东大地震”,很多剧场因此被夷为平地。在这种情况下,土方与志联系到小山内薰,两人决定创建一座专门的新剧表演场所,于是,筑地小剧场便诞生了。土方与志原名土方久敬,生于东京的一个贵族之家,其祖父曾担任过明治时期的日本内务大辅。土方与志自幼酷爱戏剧,13岁时便组建了一个名为“南湖座”的儿童剧团,他甚至在自家研究设计能够转动的舞台。上大学时,土方结识了小山内薰并拜其为师。1922年,土方与志赴德国柏林大学攻读戏剧专业,关东大地震后回到日本,把留学剩下来的费用,都投入了筑地小剧场,此后这里便成为了小山内薰的新戏剧运动的实验基地。1924年公演期间,先后搬演了《海鸥》、《闪电》等名剧。除此之外,筑地小剧场的出现,也激活了日本剧作家的创作热情,大量本土原创的新剧作品纷纷涌现,让日本的新剧舞台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筑地小剧场在进行演出的同时,也极为注重培养戏剧表演人才,千田是也、泷泽修、杉村春子、山本安英等诸多日本优秀的表演艺术家,都是出身于这一时期的筑地小剧场。筑地小剧场还曾演出过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村山知义的《暴力团》(反映中国二七大罢工的剧目)等剧,后小林多喜二及左翼领导平泽计七都被杀害。土方与志之后也加入了无产阶级艺术家联盟。

  中日两国的话剧艺术同时起步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二十年间。中国的第一个新剧团体,应该是20世纪初在日本由中国留学生组建的“春柳社”。剧社的发起人有李淑同、曾孝谷,之后还有欧阳予倩、田汉等人。当时他们在日本演出《茶花女》、《黑奴吁天录》获得巨大成功,这不仅对留日中国学生起到了激励作用,同时也受到了日本观众的称颂。“春柳社”最后由于清政府的干涉而陷于停滞。“春柳社”是中国新戏剧启蒙的代表团体,此时也是中国文明戏最为兴盛的阶段。在此期间,中日间戏剧团体就开始逐步展开一些互访演出,文明戏本身也是在学习日本新派剧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最初,在上海虹口地区有一家名为“东京席”的旧式小剧场,专门进行日本新派剧的演出,演出的剧团多为从日本来的旅行剧团,这些表演吸进了很多中国的青年和戏剧工作者前去观摩学习。1914年,开明社和中华木铎新剧赴日演出,先后在大阪和东京上演了《豹子头》、《复活》等剧目,颇受日本媒体好评。中日两国的戏剧互访也就是从这时开启的。

    话剧《威尼斯的商人》剧照 于黛琴在剧中饰演鲍西娅

 

 

二、中日邦交正常化后至20世纪80-90年代的中日戏剧交流

  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至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在此期间,中日两国戏剧交流几乎完全停滞。抗战胜利后,由于各种政治原因,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也并不顺畅。1972年9月29日,中日邦交正常化。1978年,随着改革开放大幕的拉开以及次年《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中日戏剧交流也掀开了新的篇章。

  首先,交流的渠道开始增多。在此之前,两国戏剧界只有民间交流,而从1980年前后开始,中日两国政府和中国政府所属的中国对外演出公司开始组织交流。如1979年日本歌舞伎剧团来华演出和中国京剧团访日演出,都是根据政府间文化协定进行并由政府组团的交流活动。渠道多了,相互往来的团体和个人自然也就大大增加了,仅是参与中国剧协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对等互访的正式戏剧家代表,就已多达六十多人次。

  其次,两国间戏剧交流的种类增多。此前,日本只有大约三次歌舞伎剧团、两次话剧团以及松山芭蕾舞团访华,中国只有京剧团去过两次日本,剧种、剧团数量都很少。80年代后,仅剧种而言,日本来华演出的就有歌舞伎、能乐、狂言、文乐等几大传统剧种,以及话剧、歌剧、芭蕾舞剧、音乐剧和新木偶剧等。中国访日演出的除京剧团外,另有昆剧、川剧、河北梆子等。1983年,中国史上第一次有话剧团体访日公演,上演了话剧《茶馆》,引起轰动。

  再次,交流演出方式多样化,交流演出逐渐发展成剧目互演和互请对方导演以至中日两国演员同台合演。80年代初,陕西人艺上演过日本话剧《女人的一生》,后北京人艺也排演过此剧。大连等地方剧院上演过《饥饿海峡》、《结婚》等剧目,中央戏剧学院也上演过《水中都市》等剧目。而日本也上演了中国题材的作品,有民艺演出的《日出》,由话剧人社联络“关西艺术座”演出的《阿Q正传》,“齿轮剧团”演出的《马兰花》以及河原崎长十郎出演的《屈原》、《水浒传》和《野猪林》等。

  最后,在戏剧教育方面,两国都注重培养下一代戏剧工作者并展开交流互访。千田是也创办的日本桐朋短期大学戏剧科和日本大学戏剧科日本教育同盟,是日本戏剧教育的主要单位。80年代后,桐朋短期大学多次组织青年学生来华访问。而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和中国戏曲学院等中国主要戏剧教育单位,也十分注重两国间在教学经验以及实践方面的交流。

     话剧《李双双》剧照 于黛琴在剧中饰演李双双

 

  进入90年代后,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继续保持着频繁的往来与互动,自1995年开始,两国的戏剧交流又呈现出新的特点和面貌。

  首先交流的领域不断扩展,除经典戏剧在两国间不断交流演出之外,还涌现出许多新兴的年轻戏剧团体以及现代剧目。如“新宿梁山泊”剧团、荒马座、柠檬座、南河内剧团、鸟之剧场等等。过去在观众心目中沉寂一时的剧团也恢复了活力。如“东演剧团”也开始排演中国的剧目《同船共渡》并在武汉等地用日文演出。同期中国也出现了许多小剧场演出,剧目繁多,如《莫道桑榆晚》(曾在日演出),此外解放军的艺术家们也介入中日戏剧交流行列。中日两国的各种戏剧形式都可以在对方国家找到知音和忠实的拥趸,两国间也在不断拓展新的戏剧合作形式,谱写了中日之间真诚友好往来的新篇章。

  其次,赴对方国家的访问演出频度显著增加。从之前两国每年只举办一两次赴对方国家的访问演出,到199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时,以新制作座为首,后有四季剧团、荒马座等剧团共访华演出7次,中方访日演出8次。再到1994年,以花柳千代与中国戏曲学院合作《大敦煌》为代表,年间中日两国互访次数已接近每月一次之多。到了2000年至2005年期间,中日之间几乎每月都有互访演出。

  再次,这一时期两国在戏剧领域的合作向更深层次和更广的维度发展。1998年日本国立能乐剧场上演了由日本狂言代表性演员野村万作与中国昆剧名角张继青同台演出中国传统剧目《秋江》,不久又有坂东玉三郎(有日本梅兰芳之称的著名男旦)特意到中国学习昆曲,并在中日两国演出了《牡丹亭》。在这样的合作中,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两种不同的语言,顺其自然地相互交融,产生了独特的艺术魅力,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另外,在“中日友好之夜”晚会上由昆剧演员张军和歌舞伎演员市川笑也合演了《惊梦》。中国的“柳梦梅”和日本的“杜丽娘”完成了一次古老东方文化穿越历史的精神对话。这种深层次的合作拓宽了中日戏剧乃至东方戏剧的表现形式,突破了两种不同文化语境下戏剧形态的边界,是两千年来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创举。除此之外,中日戏剧比较研究及学术交流活动,以及中日韩三国共同举办的BeSeTo戏剧节,都加深了国际文化交流的深度和广度,为中日戏剧交流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和尝试。

    于黛琴(右)与日本演员李香兰(左)
    于黛琴曾任中日合拍电视剧《别了,李香兰》的中方导演和剧本翻译

 

 

  下面我想借着此次讲座的机会给大家讲一讲,我作为演员和导演在这一时期参与中日戏剧交流活动的几段亲身经历。

 

三、80年代日本剧团状况

  1982年我赴日考察之前,剧协的负责人交代给我一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了解日本的剧团生态,包括剧团的数量、经营状况以及演员的生活情况等等。这说明,经过了长时间的交流中断之后,中国对日本的戏剧界了解甚少。而我这次的日本之行,正好可以让国内了解日本戏剧界的现状,同时也可以向日本戏剧界介绍中国的戏剧发展情况,以求架起中日间戏剧交流的一座桥梁。访日期间,我考察了青年座、文学座、文化座、前进座、俳优座以及齿轮剧团等日本著名剧社,通过与他们的接触,使我更加了解日本的戏剧界。借此机会,我着重向大家介绍两个在中日戏剧交流活动中比较重要的戏剧院团。

  我到日本之后,首先接待我的是在东京颇有影响的剧团——青年座。因为我有着多年的表演实践经验,再加之我经常与青年座一起参加日本国内的巡回演出,与他们的演员同吃同住同浴,很快我就赢得了日本同行的信任与尊重。与他们相处下来我发现,日本的专业剧团与中国的生存状态完全不同。在中国,只要参加了剧团就衣食无忧,生活无虑,可以全心全意投身戏剧。可是日本剧团的演员酬金甚微,大多数人还必须要靠打工来维持生计。有的演员甚至做工至深夜,第二天早上八点仍然坚持到排练厅排练。即便如此,他们的演员与工作人员仍然保持着对艺术执着的追求,奋进不懈,始终以饱满的热情来支撑着自己艰苦的生活,这一点让我十分敬佩。我已离开青年座多年,但青年座与我始终保持着如初的友谊,他们的座友名单上至今还保留着于黛琴的名字。青年座曾克服经费上的困难,两度来华演出经典剧目《文娜啊,从树上下来吧》。

  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剧团是小林宏在岐阜创立的齿轮剧团(非齿轮座)。齿轮剧团是一个半专业的剧团,除灯光音响等技术和行政部门为全职人员外,演职人员均为业余,十几位骨干虽然是专业出身,但也都从事其他职业。他们通常在晚上下班后去排戏,是一群热爱艺术和演艺事业的人,令人尊敬。齿轮剧团还尝试了“市民创作剧”的方式,用广告形式招收部分市民来参加表演,以此来调动观众对于戏剧的热情。甚至连市政厅里的许多公务员也都是剧团的业余演员。市长一开始反对,后来剧团给他提供了一次当演员的机会,扮演天皇的信使,令他感受到了戏剧的魅力,此后便对该剧团给予了支持。该剧团不发工资,只有一部分演出酬金,会员还需缴纳会费,但是大家如同齿轮咬合一般齐心协力,保证了演出的质量。1987年,小林宏来到中国,邀请青年艺术剧院的院长陈颙赴日担任齿轮剧团即将排演的话剧《红鼻子》的中方导演,同时邀请我出任该剧的副导演兼翻译。临近公演前,该剧的原作者姚一苇夫妇也从台湾赶到了日本。此次公演在日本引起广泛关注,小林宏先生不仅为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也为中国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与合作提供了契机。当时日本的报刊、电视台都做了报道,中国作协、剧协主席曹禺也对此给予了肯定。

  小林宏去世后,剧团由其夫人和青年演员波御郎继续经营,直到现在,这个剧团依然办得有声有色。

    于黛琴(左)与栗原小卷(右)在电影《清凉寺的钟声》发布会上的合影
    于黛琴任该剧副导演,栗原小卷为该剧主演

 

 

四、中日戏剧交流中的同声翻译问题

  随着中日友好条约的签订,中日两国之间的戏剧交流、互演逐渐增多。但是两国的戏剧互演存在着语言不通的问题,话剧的主要意趣便寓于台词之中,“台词是一剧之灵魂”,如果不能准确地表达台词,也就失去了话剧的意义。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关乎一场演出能否取得成功。在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中,我接待了大量访华的日本戏剧团体,也参与了多次戏剧演出中的翻译与配音工作。

  1983年9月,北京人艺携经典话剧《茶馆》赴日演出,为了保证剧情能全部被日本观众理解,日方坚持用五位日本演员来配音。当时已经75岁的日本著名演员杉村春子找到我,邀请我担任《茶馆》同声翻译的排练指导工作。《茶馆》的日译本水平很高,但是怎样让它口语化,怎样让日本演员读起来和中国演员的台词合上拍就存在许多难点。例如性格化的语言怎么表达得恰如其分?双关语和谚语的直译,有时与人物的动作有出入,怎样能说得既准确而又能产生戏剧效果?同样一句话,日文用时长而中文用时短,像“谢谢”在中文中只有两个音节,但日语却相当长。怎样使日语和中文同步?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于黛琴(左)与杉村春子(右)(20世纪80年代)

 

  中日两国在语言上有着不同的文化表达,要解决两国间不同的生活习惯与审美标准的问题,就需要结合舞台经验与艺术感受力,这样才能让视觉艺术与听觉艺术达到完美的契合。老舍的台词风趣幽默,但有时直译成日文就失去了原有的艺术感染力。比如剧中刘麻子有一句台词是“都说小两口,谁听说过小三口儿啊?”,假如将这句台词译为“只有两个人的友情,哪有三个人的友情?”,这样的翻译就失去了原剧中的诙谐,于是我们最后决定译为“只有两人夫妻之说,哪有三人夫妻?”。

  对于《茶馆》演出的配音,日方原先有两种方案:一种是不强调感情,仅以冷静的声调追求速度的一致;另一种是不干扰观众,只在每句话的开头或者台词的空隙中快速将这一段话的内容念完。这两种方法都不能令人满意,要想在配音上取得完美的艺术效果,不仅台词的速度要与台上演员一致,感情上也要向台上演员靠拢。因此为了达到使台词既不失原意又能与日文同步的效果,我几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对台词进行了删改加工。此外,为了能够使配音演员的语速与台上演员的情绪变化保持一致,我们采取了一种简单却又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在日方演员为演出配音时,我在他们的背后做出简单提示,如若他们讲得快了,我就在他们背上画圈示意把台词放慢,讲得慢了就在他们背上画线。这种方法虽然简单,却极为奏效。该剧公演时,现场气氛热烈,剧场效果无异于国内。有的演员甚至来问我,“今天的观众全是华侨吧,要不怎么能听得懂中国话?”我听了之后很是欣慰,这表明我们的工作取得了成功!

  有了《茶馆》演出的成功,1990年北京人艺携《天下第一楼》第二次赴日公演。虽然我并不是人艺的工作人员,但是当时夏淳导演一再坚持让我随团赴日,并负责剧本的翻译和配音工作。这次《天下第一楼》演出采取的是放录音而非同声传译的方式。我将剧本翻译好后,北京人艺就及时寄到日本以便日方先期录音。可是剧团的大队人马到达日本后,我却发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大问题:日方演员给台词录音时,既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抑扬顿挫,机械地如同念经一般,无法达到与演员的表演同步。这必然会使观众感到疑惑,甚至产生骚动,同时这种念经式的台词,无疑会使观众产生听觉疲劳,而这势必会影响演出的效果。由于时间紧迫,此时再重新录音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为了避免使观众产生疑惑和听觉疲劳,我和录音师合作,连夜对录音进行了重新剪辑,把重要的内容留下,非重要的内容则全部剪掉,以使录音和演员们的表演合拍。终于,在演出之前,我们对上了剧本,保证了最终的演出效果。30多年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说起这件事,人艺的同志们一直都不知道。

  中日两国间的戏剧交流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原中国驻日大使宋之光与夫人李青二位曾严肃地对我说:“于黛琴,你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大使”。对我而言,这句话既是一种荣誉,同时也令我时刻都能感受到责任的重大。在我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之中,能够以“桥梁”和“使者”的作用,促进两国间在戏剧甚至其他文化领域中的交流,推动中日友好合作,我感到非常荣幸。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中日两国关系的变化,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双方的热情都在减弱,戏剧交流也受到了影响。我希望我们能够排除障碍,在中日关系改善的过程中,再现昔日中日戏剧交流的辉煌。

 

 

2020年12月

作者九十岁生日前夕

于燕达金色年华健康养护中心

 

 

 

 

第八讲:中日现代戏剧交流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八讲:中日现代戏剧交流——以日本新派剧、新剧和左翼戏剧对中国戏剧的影响为中心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刘平

 
主讲人介绍:刘平,男,河北迁安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课题:中国现当代戏剧。系中国田汉研究会副秘书长、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副秘书长。曾担任文化部“文华奖”、“群英奖”、儿童剧、小剧场话剧评委;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戏剧奖·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国戏剧奖·戏剧理论评论奖”评委;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全国戏剧文化奖·话剧金狮奖”评委。

    著作有:《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戏剧魂——田汉评传》、《田汉在日本》(合编)、《唐槐秋与中国旅行剧团》(合编)、《当代戏剧散论》《20世纪中国文艺图文志,话剧卷》、《中国话剧百年图文志》、《新时期戏剧启示录》、《追寻心灵之光一孟冰戏剧创作之路》。参加编辑《田汉全集》、《顾毓锈全集》和《中国话剧百年剧作选》、《中国话剧百年展》。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和《中国戏剧》、《剧本》等杂志发表多篇戏剧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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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众朋友们好!中日戏剧交流源远流长,从古至今连绵不断,不仅促进了中日戏剧文化的发展,也增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今天,我来讲中日现代戏剧交流这个话题,主要以中日话剧交流为主。

  中国话剧的诞生,与日本戏剧(新派剧和新剧)的影响有密切的关系。这种影响大体分为三个阶段:

  (一)十九世纪初,受日本新派剧的影响,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组织成立了春柳社,演出了《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话剧。后来,春柳社同人把日本新派剧的种子带回国内,促进了中国话剧——文明戏的诞生。

  (二)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田汉等人留学日本,吸取大量日本文学、日本戏剧方面的艺术营养,从戏剧创作到戏剧运动都受到日本新剧的影响,中国由此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话剧。

  (三)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左翼戏剧也受到了日本左翼戏剧的影响。在战争年代,中日之间的戏剧交流明显减少,但并没有间断。

 

一、春柳社的演剧与日本新派剧的影响

  1906年冬,中国留学生在日本东京组建了春柳社,发起人李叔同(息霜)、曾孝谷(延年)。春柳社的宗旨是:“以研究各种文艺为目的”,改良戏曲,目的是转变社会风气。先后加入春柳社者,有欧阳予倩、吴我尊、黄喃喃、李涛痕、马绛士、谢抗白、陆镜若等80多人。春柳社诞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受到日本新派剧的影响;二是受到中国国内政治和文艺方面的影响。

  日本的新派剧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在自由民权运动中产生的一种改良戏。所谓“新派”,是与“旧派”(歌舞伎)相对而言的。新派剧是从角藤定宪所倡导的“壮士芝居”和川上音二郎发起的“书生剧”发展而来。角藤定宪和川上音二郎都是自由党的壮士,他们把演剧作为重要的宣传手段,直接宣传民主政治。角藤定宪在大阪联合一部分自由党壮士和青年学生,组织了“大日本壮士演剧会”。明治二十一年,在大阪新町座(剧场)初次演出了由角藤定宪的小说《豪胆的书生》改编的剧本《忍耐的书生与贞操佳人》,第二次演出了幸德秋水写的剧本《勤王美谈上野曙》。这两个剧本都有强烈的反对天皇政府的现行政策的性质。明治二十四年,川上音二郎在卯日座竖起“书生剧”的招牌,演出了《经国美谈》和《板垣君遭难实记》,这两个戏都具有强烈的宣传意味。从艺术上说,这些戏是一种改良的歌舞伎,但它的内容则与旧的歌舞伎完全不同,歌舞伎一般写历史题材,而新派剧所反映的却是当时日本社会中的现实政治问题。在日本戏剧史上,壮士剧第一次把艺术与当时的政治活动联系起来,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现象。这些都直接影响了春柳社的演剧活动。

  从中国国内的政治与艺术方面的状况看,春柳社成立时,正是满清封建王朝面临崩溃的末日、中国资产阶级革命运动蓬勃兴起的时候。资产阶级改良派和民主革命派适应民众的要求,及时地展开了思想启蒙运动,掀起了近代中国第一次向西方寻求真理的热潮。文学艺术领域也出现了改革的势头,相继而起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戏曲改良”等活动。当时,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梁启超在戊戌维新运动前后,就极力鼓吹借鉴欧洲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与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他还把文艺、戏剧的功能与救国图强联系起来,并带头撰写了很多针砭时弊的新传奇剧本,如《新罗马传奇》等。1905年,陈去病、柳亚子等人创办了我国最早的戏剧专门杂志──《二十世纪大舞台》,明确宣称“以改革恶俗、开通民智,提倡民族主义,唤醒钧天之梦;清歌妙舞,招还祖国之魂。”①这些主张都把文艺、戏剧与时事政治结合起来,确实鼓舞了当时刚刚兴起的学生演剧运动。上海的京剧班也出现了“时装新戏”,如汪笑农创作改编的《潘烈士投海》、《黑籍冤魂》、《波兰亡国惨》等,汪优游等人所组织的“文友会”演出的《捉拿安得海》、《江西教案》等戏,都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以此达到抨击时政的目的。从艺术形式上看,明显地模仿了当时盛行的“改良京剧”。但这些戏还不是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话剧。因此,日本的新派剧就引起了中国留学生的极大兴趣。

  那么,春柳社在演剧方面受到日本新派剧的哪些影响呢?

  春柳社成员在日本读书期间,喜欢看日本的新派剧,并得到日本新派剧演员的指导、帮助和鼓励。李息霜和曾孝谷都是日本上野美术学校的学生,接触日本新派剧最早。他们拜访过日本戏剧家藤泽浅二郎先生,得到他的帮助和指导。陆镜若和藤泽浅二郎的关系也很密切,他们“不仅是朋友,而且是师生”。藤泽浅二郎办了一个俳优学校,陆镜若课余时间就到那里去学习,拜藤泽浅二郎为先生,跟他学演新派剧。春柳社上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时,藤泽浅二郎都亲临现场指导。春柳社演出《黑奴吁天录》租用的剧场——东京本乡座,也是藤泽浅二郎亲自为他们联系的。陆镜若还参加过早稻田大学的文艺协会,跟随日本著名新派戏剧大家坪内逍遥博士学习新派剧。他还和日本著名的演员岛村抱月、松井须磨子以及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河竹繁俊一起演过戏,在《哈姆雷特》一剧里扮演过一个士兵。

藤泽浅二郎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在表演方面,春柳社成员也是学习或模仿新派剧演员的风格。如陆镜若学习伊井蓉峰,马绛士则学习喜多村绿郎,欧阳予倩看河合武雄的戏较多,受其影响很大。

  还有,春柳社演出的剧目有不少是模仿新派剧创作的,他们演出的《黑奴吁天录》、《热泪》、《猛回头》、《社会钟》等剧就是从新派剧改编的,舞台演出形式也是学习新派剧的。春柳社在东京的演戏,虽然没有预定的计划,也没有严密的组织,最初也无所谓戏剧运动,主要是由于对戏剧的爱好。但是,他们的演戏在国内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春柳旧主(李涛痕)说,这次演出(指《茶花女》)“一时别开生面,为中国四千年未有之新剧,观者皆欢迎之。”②

春柳社1907年在日本东京演出《茶花女》,李息霜饰茶花女(左)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黑奴吁天录》海报,春柳社1907年6月在日本东京本乡座演出海报。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黑奴吁天录》,春柳社1907年6月在日本东京本乡座演出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1910年的暑假,陆镜若由日本回国,在上海成立新剧同志会,不论是剧本创作还是演出风格都学习日本新派剧。他把日本新派戏作家佐藤红绿的《潮》改译成中国剧本演出,剧名叫《猛回头》。1911年排演了话剧《社会钟》,是他根据佐藤红绿的作品《云之响》改译成中国剧本的。

 

二、田汉的话剧创作与日本新剧的影响

  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依然很多,如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成仿吾、郑伯奇、白薇、张资平、陶晶孙等人,其中与日本戏剧界交往比较多并受到日本戏剧影响的,田汉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田汉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1916年田汉在舅父易梅园先生的帮助下,实现了去日本留学的愿望。当时,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新剧也在戏剧改良中诞生。新剧与新派剧不同,新剧是西方式的表演风格,新派剧是从歌舞剧改良而产生的一种演剧样式,是把歌舞伎的唱改为说,但舞台演出还带着锣鼓点。当时的日本,新剧剧团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如文艺协会、自由剧场、艺术座、舞台协会、无名会等。那时,热心于戏剧改革的日本戏剧活动家们,一方面在戏剧改革实践中进行各种探索,创造出与歌舞伎不同的演剧形式;另一方面,他们大量翻译欧洲各国著名剧作家的作品,以充实舞台演出。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王尔德(Oscar Wilde)、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契诃夫(Anton Chekhov)等作家的作品都在日本舞台上演出过,并产生了很大影响。田汉在国内就喜欢戏剧,但以前看的是京剧和湘剧,对日本舞台上出现的新剧从未看到过,所以感到很新鲜,他说:“到东京后适逢着岛村抱月和名女优松井须磨子的艺术剧团运动的盛期,上山草人与山川浦路的近代剧协会也活动甚多,再加上由五四运动引起的新文学运动的大潮复澎湃于国内外,我才开始真正的戏剧文学的研究。”③

  田汉在日本最早看到的近代剧,是艺术座演出的霍普特曼原作、楠山正雄翻译的《沉钟》;在公众座演出的松居松叶根据苏德曼(Hermann Sudermann)原作《故乡》改编的《神主之女》;在东京有乐座看由民众座演出的梅特林克的《青鸟》;后来在有乐座又看了《威尼斯商人》、《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少奶奶的扇子》)和《万尼亚舅舅》等剧,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青鸟》后说,看这个戏“长了许多见识,添了许多情绪,发了许多异想”。④

  为了更多地了解日本文艺界的情况,田汉还常常去参加日本戏剧界的各种集会,拜访日本作家,他交往最多的日本作家是厨川白村、佐藤春夫和谷崎润一郎。

  厨川白村是日本著名的创作家和文学理论家,被称为唯美派,他最重要的理论著作有《苦闷的象征》和《出了象牙之塔》等。1920年,田汉去拜访厨川白村先生,受到热情接待,厨川白村先生对田汉说:“翻译事业,固然要紧,在建筑自然主义,最好多译易卜生的。”他还说:“凡是创作家只消尽力地去创作,别管评论家底是非毁誉。”⑤田汉“很感佩这句话”⑥。

  后来,田汉又去拜访过佐藤春夫和谷崎润一郎先生,两个人都是唯美派作家。田汉很喜欢读他们的作品,回国后他翻译过佐藤春夫的《田园之忧郁》、《殉情诗集》,翻译过谷崎润一郎的《人与神之间》等小说,在戏剧创作上也深受这两位作家的影响。

  此外,田汉还翻译了很多日本剧作家的作品,有:菊池宽的《父归》、《屋上的狂人》、《海之勇者》、《温泉场小景》;小山内薰的《男人》;山本有三的《婴儿杀戮》;中村吉藏的《无籍者》;武者小路实笃的《佛陀与孙悟空》、《桃花源》;岸田国士的《戏剧概论》等等。这些对于田汉的创作思想的形成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因为受到日本剧坛的新气象的影响,田汉从那时开始就立志做戏剧家。他最初看了日本新剧团体演出的新剧时,联想到中国戏剧舞台的凄凉景象,从内心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苦闷与焦急。1920年他在给郭沫若的信中说:“记得在上海共舞台看过小香红她们演《宏碧缘》,使我起一种感想,就是她们资质都不错,可惜既没有好脚本教她们去演,又没有好教育教她们如何演,更没有好观剧阶级了解她们演的是甚么,觉得此后我们的责任真是重。”⑦他在信中明确表示要做“中国未来的易卜生”。

  在剧本创作方面,田汉学习、借鉴日本剧作家的创作方法。如他创作的《苏州夜话》,是一部表现反战内容的戏。从内容上说,这个剧有武者小路实笃《野岛先生之梦》的影响,一是两剧中的人物设置几乎是同样的,二是《苏州夜话》中卖花女控诉战争罪恶的台词与《野岛先生之梦》中芳子诅咒战争的话有相似之处。从人物的情感方面说,《苏州夜话》中的老画家又与菊池宽《父归》中的父亲有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的那种“负疚”、“忏悔”的心情。而《苏州夜话》中老画家与女学生杨小凤谈情的一场戏,又与秋田雨雀《Asparus(喜剧)》一剧中的主人公艺术家与女学生山村京子谈情时的场面有相似之处。然而,田汉创作《苏州夜话》一剧时又确实有着自己的模特儿和生活体验。他是以南国社的一位女演员唐叔明的身世为依据,其中的老画家和女学生杨小凤是以唐槐秋和欧笑风为模特儿创作的⑧。他后来创作的《垃圾桶》有山本有三的《婴儿杀戮》的影响,《火之跳舞》有《骷髅的跳舞》的影响,但在立意上却不完全相同。《婴儿杀戮》和《骷髅的跳舞》表现民众与政府的对抗,《垃圾桶》和《火之跳舞》则表现了贫富不均而引发的各阶层之间的矛盾与斗争。

秋田雨雀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此外,田汉的《南归》与中村吉蔵的《无籍者》有内在的联系;《落花时节》与仓田百三的《出家及其弟子》也有着内在的联系。《南归》和《无籍者》都是表现流浪者生活的作品,但剧中反映出来的情调是不同的。《无籍者》一剧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塑造了一个虽然身为乞丐,地位低下,但面对侮辱他的“强大者”却敢于反抗、不卑不亢的流浪者形象;而《南归》中的流浪者虽然人格上不卑不亢,但情绪上却常常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落花时节》中宣扬爱是无限的、神圣的,不是自私的观点,显然受到了《出家及其弟子》剧中“不以爱恋人之故而损害他人”的精神的影响。

  1922年,田汉与妻子易漱瑜从日本回国开展戏剧活动,创办南国小剧场,组织学生演戏,也是受到日本筑地小剧场的影响。

  在这里,还应该谈到鲁迅与武者小路实笃的交往。

  鲁迅与武者小路实笃没有见过面,因为鲁迅翻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两人却有过一段文字因缘。

  武者小路实笃是日本的进步作家,他是战争的反对者,希望着和平的到来,他写《一个青年的梦》,是因为他目睹了战争给各国人民造成的灾害,想以这篇作品促使世界人民的觉醒,起来反对战争。鲁迅正是看中了作者反对战争、祈盼和平的“真诚”,翻译了这篇作品。武者小路实笃从杂志上看到《一个青年的梦》的中文译本,心情非常激动,立即给鲁迅这位“未知的支那友人”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我的《一个青年的梦》被译成贵国语,实在是我的光荣,我们很喜欢。……在这本书里,放着我的真心。这个真心倘能与贵国青年的真心相接触,那便是我的幸福了。”

 

三、日本左翼戏剧对中国戏剧的影响

  尽管30年代初发生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争,但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往来以及文化方面的交流并没有中断。1933年,杜宣、沙文汉、陈修良、蒋宛如、顾凤城、李祥麟、林焕平、颜一烟、吴天、刘汝醴等人去日本留学,与日本的文化艺术界结下了深厚友谊。

  1935年春天,杜宣等几位留学生在东京成功地演出了曹禺的《雷雨》,这次活动从一开始就得到日本戏剧家们的关心与帮助。如日本戏剧界的前辈秋田雨雀先生帮忙联系筑地小剧场给予帮助。筑地小剧场是日本左翼戏剧中心,剧场部的同仁从舞台设计到灯光、布景、道具、音响等都给予中国留学生极大的支持。东野英治郎和许达(朝鲜人)两君来帮助化妆。没有演出场所,就由邢振铎去租借商科大学的礼堂——一桥讲堂。当时在日本的巴金非常认真地看了《雷雨》的演出,很是兴奋。

  《雷雨》演出后,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中,形成了一次大家热爱戏剧的高潮,于是成立了“中华留日学生戏剧座谈会”,参加的会员多达四五十人。从此以后,他们连续不断地演出了:果戈理的《视察专员》,托尔斯泰原著、田汉改编的《复活》和田汉的新作《洪水》等剧。每次演出都得到秋田雨雀先生的热情帮助。经秋田先生介绍,演出场所均在筑地小剧场。当时场租每场为100(日)元,因为秋田先生的关系,场租减半每场只收50(日)元。

  1935年10月12日、13日,“中华留日学生戏剧座谈会”在神田一桥讲堂公演了洪深的《五奎桥》和李健吾的《这不过是春天》等剧。

  经秋田雨雀先生的介绍,杜宣等人认识了村山知义先生,这样就更加强了他们与日本左翼戏剧的关系。村山先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多面手,他是小说家、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又是出色的导演和舞台设计。在此后的两年间,新协剧团和新筑地剧团演出的所有剧目,杜宣等人几乎一个不漏地去看,有《石田三成》、《天佑丸》、《夜明前》、《夜店》、《樱桃园》、《昆虫记》、《马门教授》等。为了学习舞台方面的知识,他们有时还去看排演,向演员和导演请教问题。当时最出色的男演员是龙泽修、千田是也、薄田研二、三岛雅夫等人,女演员是岸辉子、东山千荣子、细川近子等人。舞台设计是伊藤熹朔,导演是村山知义、久保荣、千田是也。他们同日本这些艺术家们建立了友谊,学到了很多戏剧方面的知识。对他们后来的戏剧创作和舞台实践产生了很大影响。

村山知义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后来,一批留日学生组织了“中华国际戏剧协进会”,演出了曹禺的另一剧本《日出》。时间是1937年3月19日至21日,地点在神田的一桥讲堂。扮演剧中女主角的是专为演出该剧而赶来日本的凤子女士,她在复旦剧社演出《日出》时就扮演女主角陈白露,获得一致好评。秋田雨雀先生看了《日出》后说:“中国学生能演出这样的剧,中国能有这样的剧作家,就证明中国是决不会灭亡的!”⑨

    1937年春,凤子应“中华”留东同学会话剧协会邀请赴日本演出全本《日出》,凤子主演陈白露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因为战争的原因,中日戏剧交流曾一度中断,但两国戏剧家在戏剧交流方面奠定的友谊却深深扎根在人们心中,成为中日戏剧交流史上一段佳话,其影响至今犹存。

 

注释:

①柳亚子:《〈二十世纪大舞台〉发刊词》(1904年)。

②春柳旧主:《春柳社之过去谭》,《春柳杂志》第2期第111页,1919年1月1日出版。

③田汉:《创作经验谈》,载《创作的经验》第65页,上海天马书店1933年版。

④见《三叶集》第103—104页、81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⑤田汉:《新罗曼主义及其他》,载《少年中国》第1卷第12期,1920年6月15日出版。

⑥见:《三叶集》第122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⑦见《三叶集》第104—105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⑧参见唐槐秋《我和南国》,载《矛盾月刊》第2卷第5期。

⑨见颜一烟:《万大哥永生》,载1997年8月5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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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下)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七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京剧走向海外和京剧史研究的开端(下)

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李莉薇

 
主讲人介绍:李莉薇,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戏曲史专业文学博士。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客座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戏曲史、中日戏剧交流史、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在国内外已发表四十多篇学术论文、译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20世纪京剧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等多项课题。曾获得第七届王国维戏曲论文奖(2016年)、广东省第八届优秀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2019年)。已出版专著《近代日本对京剧的接受与研究》(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即将出版学术译著《北平的中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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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上一讲我们讲了以梅兰芳先生的两次访日演出为代表的,“中国京剧走向海外”的相关内容,今天我们来讲一讲“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

 

三、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

  为何日本人会研究京剧?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我在这里归纳如下几点:

  首先,我认为还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清末民初,京剧成为了最大的剧种,是全民性的娱乐艺术。当时旅居中国的一些日本报人受到风靡全国的戏曲文化的熏陶,逐渐热爱上京剧,成为了“京剧通”。这些来自日本的“京剧通”以辻听花(1868-1931)、波多野乾一(1890-1963)、村田乌江(?-1945)为代表,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的中日文化界相当活跃。他们在中日两国报纸杂志上写了大量剧评,比如辻听花在《顺天时报》的专栏上写了十七年的剧评,其总量估计有六千余篇,影响很大。因此,辻听花被认为是来自日本的“京剧评论家”。他们还出版了多种京剧史著述,不仅是日本读者想了解中国戏曲的必读书目,也是国内京剧研究的重要图书。比如辻听花早在1920年就用中文出版了第一部京剧史《中国剧》,之后改名为《中国戏曲》,后来又多次再版。波多野乾一则用日语写了重要的京剧流派研究《中国剧及其名优》(1925),第二年就被鹿原学人翻译成中文,并改名为《京剧二百年历史》,为学界所熟悉。波多野乾一编著的剧目集《中国剧五百出》大概可以称得上是海外出版的第一部京剧剧目集,在剧目编排上具有创新意义。他们更是为梅兰芳、绿牡丹等名伶的赴日公演出谋划策,沟通中日文艺界,推动了中日文化的交流。

  “京剧通”的爱好在日本文人的圈子里出了名。大凡到访中国的日本文人都少不了拜访他们,在北京、上海游览之余,观看京剧更成了当时访华文人的一道文化盛宴。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笔下,曾生动地描绘了辻听花等旅华“京剧通”的形象。在中国读者熟悉的《中国游记》里,芥川称赞辻听花:“是戏通里的戏通,即使是中国的名伶也很多拜先生为父。扬州盐务官高洲太吉氏以外国人之身在扬州做官,自称前有马可•波罗,后有高洲太吉,气焰着实嚣张。然而,身为外国人而在北京称为戏通的,找遍了北京也只有听花散人一人。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①通过芥川的描述,日本“京剧通”的形象跃然纸上。滨一卫的《北平的中国戏》(1936)中,同样把日本戏迷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我们边在戏院里喝着龙井,吸着烟吞云吐雾,使劲地用门牙磕着瓜子儿,边有滋有味地品评伶人的演出。叫‘好’、拍手、拍照、画素描,不喜欢的演员上场时毫不客气地喝倒彩,听到精彩的唱段时闭起眼来陶醉不已。和经常光顾的戏院伙计熟络后,还可以免费站着看戏。我们的心思早已飞到舞台上,一起载歌载舞。”②可以说,他们对京剧的喜爱绝不逊于中国的民众。

  第二点,我想是受到西方观念的影响,日本人注意到当代戏剧的社会功能。他们认为,戏剧是最好的民众教育工具。通过戏剧,可以很好地认识一个国家的国民性。因为戏剧描写的是人的故事,既有王侯将相的历史,也有普通人的生活,反映的是普罗大众的思想意识。盐谷温曾说过,“知晓元曲的一般大概,可据此窥见中国人的国民性”③。汉学家今关天彭也曾说,“通过中国的戏曲小说可以知晓中国社会实际,体察人情世态机微”④。由此可知,近代日本人出于政治外交等方面的原因,急于要了解和认识中国,可以说戏剧就是认识中国历史文化和国民性的最好手段。综观近代以来日本学人所出版的各种京剧图书,或多或少都能读出这层用意。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研究中国文化并不单纯是为了认识中国。戏剧研究家田仲一成先生很好地解释过日本人研究中国文化的终极意义:“日本文化之根在中国,做中国研究就是保留日本文化的一脉传统”。

  第三点,我想要联系到日本中国学者研究中国戏曲的传统。如前所述,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成书于日本京都。近年来学界已经对王国维和京都学派学者的戏曲研究交流史进行了充分的研究。狩野直喜、盐谷温、青木正儿等日本学人在古典戏曲研究方面成就卓著,这或多或少地鼓舞了当时在华学人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从舞台出发来研究中国戏曲。

  比如,青木正儿的后学滨一卫(1909-1984)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留学北京期间,始终带着审美的眼光来看戏,关注点是舞台艺术的审美。在《北平的中国戏》一书中,他对三十年代的名伶演出有精彩的点评。比如,他对尚小云演出的评论就极具个人风格:“(尚小云)声音高且清澈,有一副最大又最美的小嗓。何以男性的喉咙能发出这般的声音?!既非女性的声音亦非阉人的高音,而是一副极具魄力、堂堂正正的男性嗓音。尚绮霞⑤先生的喉咙真可谓深不可测的怪物!绝无一丝一毫的松懈,精彩绝伦的唱功实在了得。《二进宫》、《祭塔》、《祭江》等正统的青衣唱功戏足以把听众带进恍惚迷离之境,沉醉在他的唱腔中。”⑥又如,他评荀慧生:“他拥有和美的姿态、大小适中的声量和虽有点俗气但颇具纤细之美的面庞,无论演什么角色都能顺手拈来。比起尚、程二人,更适合演其师王瑶卿开创的花衫行当……声音稍微有点沙哑,但更显嗓音的韧力之妙。虽然也有演技上的缺点,但他那从背到腰所展现的优美线条、鼻梁又或指甲的恰到好处的化妆,灼灼有神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媚态带有一种震慑力,颇有浮世绘风格之美。”⑦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滨一卫是带着理解和欣赏的眼光来评点演员的技艺的。

    滨一卫、中丸均卿著《北平的中国戏》(1936年)

    滨一卫、中丸均卿所拍摄照片(引自《北平的中国戏》,1936年)

滨一卫收藏的戏单(引自《北平的中国戏》,1936年)

 

  京剧史研究在日本学人的中国戏剧研究史上可以说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阶段,上承了日本中国学界对中国古典戏曲以文献研究为中心的时代,下启对中国当代包括京剧、地方戏、话剧等诸多形式的大戏剧表演史研究的新时代。可以说,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是日本的中国戏剧研究史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第四点,正是由于中国近代戏曲“戏剧化”的发展,也促成了剧学研究的兴起。把舞台表演当作一门学问来研究,始于近代。人们一般认为齐如山的京剧研究是最完整、最系统的。他在《京剧之变迁》等一系列的著作中把戏曲的美学特点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又帮助了梅兰芳等一批表演艺术家完成了戏剧改良,开辟了不同于王国维的另一条戏剧研究的道路。而辻听花最早写成的京剧史《中国剧》,在研究方法上与齐如山的著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研究京剧所采用的方法不以文献考据为主,而是平时注意搜集、调查第一手与戏剧有关的民间资料,在此基础上论京剧的发展。这种方法,就是今天人们所熟悉的民俗学和人类学等学科常用的田野调查法。我们很难说是辻听花影响了齐如山,还是齐如山影响了辻听花。或许更多的应该是同时代的、“双向度”的相互借鉴与交流。

    辻听花、波多野乾一等与梅兰芳、齐如山在梅家大宅合照(引自《梅兰芳的私家相簿》)

 

  总之,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不仅是中日文化交流的成果,也是当时京剧在世界范围内所产生的影响力的一个有力的回响。日本学人的京剧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域外的眼光与视角,促使我们重新认识中国戏曲在世界戏剧格局中的价值。从大的方面来讲,寻找并树立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应有的位置。

以上为本次主讲的全部内容。谢谢收听。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注释:

①芥川龙之介著,秦刚译:《中国游记》,中华书局,2007年,151-152页。

②笔者译自中丸均卿、浜一衛『北平的中国戯』,東京:秋豊園:1936年。

③塩谷温:『元曲概説』東京:目黒書店,1940年,99−100頁。

④今関天彭『支那戯曲物語』新版序 ,東京:元々社,1955年,第2頁。

⑤尚绮霞:即是尚小云(1900-1976)。京剧“四大名旦”之一,名德泉,字绮霞。

⑥中丸均卿、浜一衛:『北平的中国戯』,東京:秋豊園:1936年,第56頁。

⑦中丸均卿、浜一衛:『北平的中国戯』,東京:秋豊園:1936年,第60頁。

 

 

本中心温馨贴士:本中心曾于2019年1月26日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与梅兰芳纪念馆联合举办过主题为“梅兰芳首次访日演出10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如果您对梅兰芳先生的访日演出感兴趣,可以参考以下链接:

 

“梅兰芳首次访日演出100周年学术研讨会 讨论部分实录 最终篇(15)”

https://mp.weixin.qq.com/s/jHz4S4K72_kjFBTJycfSIQ(此次研讨会的之前各篇相关报道请见链接文末。)

 

 

 

 

第六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上)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六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京剧走向海外和京剧史研究的开端(上)

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李莉薇

 
主讲人介绍:李莉薇,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戏曲史专业文学博士。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客座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戏曲史、中日戏剧交流史、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在国内外已发表四十多篇学术论文、译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20世纪京剧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等多项课题。曾获得第七届王国维戏曲论文奖(2016年)、广东省第八届优秀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2019年)。已出版专著《近代日本对京剧的接受与研究》(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即将出版学术译著《北平的中国戏》。
 
 
第六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 MP3(音频)→【请点击这里】


 
 
  大家好!我是华南师范大学的李莉薇。我主讲的题目是: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京剧走向海外和京剧史研究的开端,分两次进行。

  要说到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的关联,那么要讲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民国时期梅兰芳的两度访日公演。这是中国戏曲正式走向世界的开端,也是中国戏曲与日本戏剧在舞台上的直接交流。同时,梅兰芳的访日公演也让日本民众对中国戏曲产生最直接的认识。

  另外一个内容就是近代日本学人所开展的京剧史研究。以辻听花和波多野乾一等人为代表的日本学人立足演出现场,从京剧本体艺术形态的角度来评论介绍京剧,对于推动京剧研究和中日戏剧交流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一、戏曲的概念和中国近代戏曲的发展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首先明确一下所谓“戏曲”的概念,再介绍一下中国近代戏曲发展的状况。

  今天我们一般用“戏曲”(戯曲,ぎきょく)这个词来指传统戏剧,比如昆曲、京剧、粤剧等等。但这个称谓其实是一个“出口转内销”的词汇。据文献可知,“戏曲”这个词,在元初就已经有人使用了,但并不常用。直至清末以前,人们习惯于用“戏”、“曲”,或者更明确地用“戏文”、“南戏”、“传奇”、“杂剧”等称谓。

  那么这个词是怎么流传到日本的呢?我们知道,虽然幕府统治的江户时代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但文化的交流并没有断绝。通过长崎这扇窗口,中国文化源源不断地传播到日本。江户时代的日本,町人文化发达。大量明清时期的小说曲本流传到日本且深受民众的欢迎。唐话学习,也就是中国语学习,流行一时。流传到日本的小说曲本中与“戏曲”相关的语汇,也被当作语言素材编写入当时的唐话教材之中而为人们所熟知。

    江户时代专门收录戏剧语汇的唐话辞书《剧语审译》

    (引自长泽规矩也编《唐话辞书类集》第四集)

 

  据研究,明治时期的日本人赋予了“戏曲”这个词新的意思。①明治之初,日本人翻译了大量的西方术语概念。他们借用“戏曲”这个词来对应英语里的“drama”。日语里“戏曲”一词,主要是指戏剧的脚本(台本,テキスト)。后来更多用“演剧”(演劇,えんげき)一词来指包含舞台表演的戏剧。

  近代留日学者受到日语的影响,也采用了“戏曲”一词。1913年,王国维先生在日本京都完成的《宋元戏曲史》出版,不仅开创了中国戏曲史这门学科,也让“戏曲”一词,成为了中国传统戏剧的专有名词。

  需要指出的是,王国维研究“戏曲”,主要还是侧重研究“戏曲”的文学性。不过,事实上,戏曲发展到近代,已经越来越走上一条“戏曲戏剧化”的道路。花雅之争的结果是“花部乱弹”取代了昆曲,以作家为中心逐渐变为以演员为中心。花部戏曲的集大成者——京剧风靡全国,在近代进入了全盛时期。清乾隆年间发展起来的京剧经历了程长庚时代的草创期、谭鑫培时代的成长期,在20世纪初期,迎来了以梅兰芳为代表的“四大名旦”时代的鼎盛期。人们一般认为元杂剧是戏曲文学创作的高峰,但戏剧最深入人心的时代,却无疑是近代。②传统戏曲以其顽强的生命力,获得了最大范围的观众,成为全民性的娱乐艺术。但另一方面,近代以来西方戏剧观念和话剧等戏剧形式的传入,也为传统戏曲的生存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使得中国传统戏曲不得不全方位地进行改良革新来应对挑战。终于,经过戏剧改良,京剧完成了自身的变革,并以崭新的面貌走向世界。外国观众所看到的京剧,是已经过改良革新的京剧。

 

二、梅兰芳的访日公演和大正时期的“梅兰芳热”

  虽然在梅兰芳访日公演之前,也有中国演员在日本演出的记录,但因为所产生的影响与梅兰芳的访日公演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人们一般认为,梅兰芳的访日公演是京剧走向世界的开端。

  1919年5月1日至12日,梅兰芳受到东京帝国剧场董事长大仓喜八郎的邀请,率领梅剧团在帝国剧场公演。先后演出了《天女散花》、《御碑亭》、《黛玉葬花》、《虹霓关》、《贵妃醉酒》等剧目。结束东京演出后,5月19日、20日梅兰芳又率团在大阪中央公会堂演出了两天。5月23日至25日,在神户公演。5月26日梅兰芳一行从神户启程归国。由于公演期间北京爆发了影响深远的五・四运动,梅兰芳接受了在日留学生的意见,缩短了演出行程,较原定计划提前回国。虽然如此,京剧首次到海外演出,还是获得了圆满的结果。

  1924年10月,为庆祝在关东大地震中受损的帝国剧场修复开业,以及为大仓喜八郎祝寿,梅兰芳再度获邀访日演出。从10月20日开始至11月4日,梅兰芳在东京帝国剧场演出了《麻姑献寿》等十多个剧目。从11月7日起,梅兰芳又继续率团到关西的宝冢大剧场、京都冈崎公会堂公演。由于有了第一次公演的经验与基础,第二次访日公演也受到广泛的欢迎。

  但访日公演并非是单独为京剧而设的专场演出,而是与日本戏剧同台演出的。自此以后,中日戏剧公演很多都采用了这种“共演”(きょうえん,意为联合公演之意)的方式,延续至今。正是因为中日戏剧同台演出,梅兰芳的访日公演也可以认为是中日戏剧在舞台上同场竞技、真正切磋交流的开端。

  梅兰芳访日公演之前,中国剧在日本演出市场没有多少价值,梅兰芳本人也没有什么知名度,那为何公演后梅兰芳和京剧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并引发了大正时期的“梅兰芳热”呢?

  今天依然可查阅到的“梅兰芳”文献无声地佐证了当时梅兰芳的热度。梅兰芳公演期间,日本的许多重要新闻报纸刊登了不少与梅兰芳有关的评论报道。③我们从下面两个表可以看到其中一些重要的评论文章。

 

日期 报纸出处 作者 评论标题
4月30日 大阪朝日新闻(朝刊) 内藤湖南 如何看支那剧(一)——梅兰芳和支那剧界
5月1日 大阪朝日新闻(朝刊) 狩野直喜 如何看支那剧(二)——戏剧的结构
5月2日 大阪朝日新闻(朝刊) 狩野直喜 如何看支那剧(三)——戏剧的结构
5月2日 万朝报 中内蝶二 看梅兰芳
5月2日 都新闻 伊原青青园 梅兰芳(所演的)天女
5月2日 东京日日新闻 在帝国剧场初次登台的梅兰芳
5月3日 国民新闻 凡鸟 显示了天赋的风貌,梅兰芳第一天的演出
5月3日 读卖新闻 仲木贞一 梅兰芳的歌舞剧
5月7日 东京朝日新闻 久保天随 梅兰芳的天女散花
5月14日 读卖新闻 仲木贞一 梅之《御碑亭》
5月19日 东京日日新闻 久米正雄 丽人梅兰芳
5月20日 大阪朝日新闻 全场观众为之倾倒—于中央公会堂首演的梅兰芳如花娇艳
5月24、27日 大阪朝日新闻 石田玖琉盘 观摩梅兰芳剧(中、下)
5月25日 大阪朝日新闻 游龙戏凤、嫦娥奔月观后感
5月30日 东京日日新闻 龙居松之助 给坂元雪鸟氏
新演艺(6月号) 坂元雪鸟 来帝剧的梅兰芳
6月6日 东京日日新闻 坂元雪鸟 给龙居枯山氏

表1  梅兰芳1919年访日公演期间日本国内主要媒体的评论报道

 

日期 报刊出处 作者 评论标题
10月号 演艺画报 福地信世 我所见之梅兰芳《虹霓关》
10月23日 东京朝日新闻 市川左团次 支那剧和梅兰芳
10月27日 东京每日新闻夕刊 高泽初风 梅兰芳与〈神风〉、〈两国巷谈〉——帝剧初次公演
10月28日 中央新闻 田村西男 帝剧的初次开场
10月29日 帝国新报 田中畑亭 帝剧改建纪念演出——以梅兰芳叫座
10月29日 万朝报夕刊 中内蝶二 叫座的梅兰芳
11月1日 东京日日新闻 三宅周太郎 如童话国一般的新帝剧
11月1日 大和新闻 山本柳叶 我看帝剧——帝剧主演剧目与梅兰芳
11月号 新演艺 山村耕花 改造后的帝剧
11月10日 大阪朝日新闻夕刊 石田玖琉盤 宝冢之梅兰芳
12月号 新演艺 南部修太郎 梅兰芳所演的剧

表2  梅兰芳1924年访日再演期间日本国内主流媒体的评论报道

 

  这些评论大多由当时的资深戏剧评论家操笔,比如伊原青青园、仲木贞一、山村耕花等。难得的是,连“京都学派”著名汉学家内藤湖南、狩野直喜都在《大阪朝日新闻》上连载文章介绍京剧和梅兰芳。戏剧评论家伊原青青园认为,“看了这场演出使我感到中国剧确有古典艺术的雅趣。梅兰芳选择这样卓越的戏曲剧本,我想日本演员应该把他这种办法当作自己的榜样”。凡鸟在《显示了天赋的风貌,梅兰芳第一天的演出》中评论,“……梅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他扮演的天女踏上缥缈的云路时的舞姿,真是举世无双”。中内蝶二在《看梅兰芳》中写道:“第一天的节目是他自己认为的拿手戏之一,是大仓男爵盼望得垂涎三千丈的《天女散花》。……听说其舞姿是在中国传统的舞式的基础上加入日本舞蹈和西方舞蹈的特点揉合而成的。……融合得巧妙极了……。”石田玖琉盘在《大阪朝日新闻》发表《观摩梅兰芳剧》的评论,认为《御碑亭》是“这次演出的剧目中最有意思的。它没有日本戏剧那种过分夸张的表情、亮相,它的夸张有一定的限度。年轻的妻子的表情很简单,但梅的眼睛、嘴角、两颊和步法,应该说他整个的身体,都发挥了出色天才的本领……”。④总的来说,日本主流媒体对于京剧艺术和梅兰芳的表演以正面肯定评价为主。

  除了戏剧界和中国文学研究界发表了各种“梅兰芳评”之外,许多大正时代的作家文人,比如鼎鼎大名的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吉野作造、宫泽贤治等等,都留下了与“梅兰芳”相关的文字。

  以追求思想解放著称的女诗人与谢野晶子在观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后,热情洋溢地写诗赠梅兰芳。我们可以从诗作感受到这位女诗人欣赏梅兰芳的演出后所表现出来的感动:

 赠梅兰芳歌

 我是何等的欢欣啊!

 梅兰芳!

 今夜,整个世界,

 (果真仿如华丽的唐画世界。)

 映照出石竹桃那赤红赤红的色彩。

 啊啊,都是因为你啊,梅兰芳!

 因为你扮演的那美丽的杨妃啊,梅兰芳!

 为爱煎熬的女儿心,

 化成不可思议的醇酒令整个世界陶醉。

 梅兰芳!

 你也醉了,

 你扮演的杨妃也醉了,

 世界也醉了。

 我也醉了,

 那夜莺般女高音的中国琴弦也醉了。

 我是何等的欢欣雀跃啊,

 梅兰芳!⑤

 

  正如众多评论所说,真正叫人折服的,首先是梅派艺术所代表的中国传统艺术之美。梅兰芳所展现的舞台形象,让日本观众感受到了一种代表中国传统审美的艺术形象,体现了东方文化的审美情趣,因此,得到了日本知识阶层的广泛认可与接受。

  其次,出国公演能获得外国观众大范围的支持,也是与梅兰芳和梅兰芳周围的齐如山等文人充分考虑到跨文化戏剧演出的特殊性,采取了有效的演出策略是分不开的。梅兰芳访日公演带给日本观众的,是不同于日本人过去所熟悉的“文本中的中国文化”,而是载歌载舞的、鲜活的中国文化。传统戏曲“以唱为主”,但为了拉近和外国观众的距离,梅兰芳和齐如山等人联手改编打造了《天女散花》、《黛玉葬花》、《贵妃醉酒》、《麻姑献寿》等新编京剧,加入了大量的舞蹈元素,使京剧改为“以舞为主”。因此,增强了观赏性,打破了语言不通的障碍,通过音乐、舞蹈、演剧情节,让日本观众真实地感受到了中国戏曲的优美。这点也是梅兰芳公演能够大获成功的主要原因。

  访日公演后,梅兰芳成为日本家喻户晓的人物。一般中国人的名字日语发音多采用音读法,但梅兰芳的名字却是直接采用汉语发音“メイランファン”。从大正时期开始,“梅兰芳”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代表着日本社会对中国文化的认知。

  以上为本次所讲内容。下一次,我们讲“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

1961年,新日本文学会在会刊《新日本文学》上报道了梅兰芳逝世的消息。

注释:

①参见黄仕忠:《借鉴与创新——日本明治时期中国戏曲研究对王国维的影响》,《文学遗产》,2009年第6期。

②康保成:《中国近代戏剧形式论》,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13页。

③以下两个表格,据吉田登志子著,细井尚子译:《梅兰芳的1919年、1924年访日公演报告》一文及笔者赴日期间所见资料整理而成。凡吉田文提及的评论报道,均援引吉田文中所译题目。

④引自吉田登志子著,细井尚子译:《梅兰芳的1919年、1924年访日公演报告》,载《戏曲艺术》,1987年1-4期。

⑤笔者译自与謝野晶子:「梅蘭芳に贈る歌」,『婦人之友』1919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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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下)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五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下)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 李玲

 
主讲人介绍:李玲,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2002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硕士毕业,同年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2008—2009年担任日本国立新潟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客座研究员。2018年9月—2019年9月日本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获得国家留学基金资助,文化和旅游部艺术类人才培养特别项目),2013年始至今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特聘研究员。

    研究方向为日本传统戏剧与中日戏剧比较研究。出版专著《日本狂言》(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雕刻灵魂的表情——日本能面与能面师》(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艺藻集——中日传统戏剧思考》(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4月);出版译著:“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研究丛书”《品梅记》(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不愿做奴隶的人——聂耳传》(新星出版社2019年7月1日)。发表《日本歌舞伎<女杀油地狱>研究》、《日本明治时代天览剧研究》、《日本狂言中的中国题材研究》、《试论中国的日本狂言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从功法、行当和家系角度考察日本歌舞伎女形表演艺术的传承》、《大木偶的命运——中国川北大木偶与日本木偶净琉璃的现状报告》、《吴兴国与猿之助——从京剧与歌舞伎的创新前沿看戏剧流派发展规律》、《试论20世纪初日本的一份戏曲名伶唱片目录资料》等论文。近年来在《北京青年报》“北青艺评”栏目发表多篇关于日本能、狂言及歌舞伎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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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好!今天我继续来谈歌舞伎。上一节简单介绍了歌舞伎的起源发展、它的歌舞音乐和行当,下面来聊一聊歌舞伎的剧目。古典戏剧经过几百年的表演积累,曾经积累无数剧目,经过岁月的大浪淘沙后,传承至今并能够常演的戏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有的是唱功演技有独到之处,或者是普世的情感理念能够穿越时空,催人泪下,中国戏曲是这样,日本歌舞伎也是如此。歌舞伎剧目从故事题材角度,大致可以分为历史剧、生活剧、舞蹈剧等;从故事来源角度,可以有改编自能乐、文乐木偶戏的剧目和纯粹为歌舞伎创作的剧目,以及明治时代后知识分子参与创作的新编戏等;从戏剧表演规模来看,可以有全本戏、简化的重排全本戏、折子戏等。这些情况与中国戏曲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同时歌舞伎与中国戏曲一样,其戏剧传统以演员表演、舞台呈现为中心,歌舞伎甚至更加热烈地追求声色娱乐出神入化的综合效果,因此它在美术、音乐、道具、表演每种戏剧分工都积累了纵深的发展和发达庞大的技术体系。与其星光熠熠的俳优史、表演史相比,歌舞伎文学史反而更多是借鉴改编其他剧种艺术并进行歌舞伎化的历史。当然,两个半世纪的江户时代里,近松门左卫门、竹田出云、并木宗辅、近松半二、鹤屋南北、濑川如皋、河竹默阿弥等作家作品脍炙人口,占据现代歌舞伎常演的传统戏剧目。明治维新后文人创作的新戏称为新歌舞伎,其中有不少剧目循环上演,传承至今,成为新经典戏。但不得不提的是,江户时代前几位作家的显赫名声首先来自木偶戏创作,他们的作品是净琉璃木偶戏全盛时代的栋梁之作。注重质朴叙事的古代净琉璃说唱,在近松门左卫门的推动下上升到抒情的歌唱化、戏剧化的剧诗,辞章的典故、双关和七五调的节奏被树立为创作技巧的典范,而这些净琉璃木偶戏作品的歌舞伎化,包括能乐谣曲的歌舞伎化,都极大提升了歌舞伎作品的音乐品质、台词韵律、审美意境等。因此歌舞伎作为大众戏剧,它兼具着一种平衡,在浓烈的娱乐、智慧的写实中又融合写意和审美。等到了如今言文一致的时代,我们所处的诗歌口语化的时代,人们依然能在歌舞伎大白话的对白中获得生动的生活感觉,又在抒情唯美的唱词里感悟往昔的诗人之心。歌舞伎戏剧文学在日本文学史上比较默默无闻,但这一点儿都不动摇它以一种现在进行时的姿态出现在世界戏剧剧坛,或者说,正是因为存在未完全固化的空间,给予作品改编翻新和表演更多的创作自由。

    2019年7月东京歌舞伎座,摄影李玲

    2019年7月东京歌舞伎座演出广告,摄影李玲

 

  歌舞伎和中国戏曲一样,关于古典戏剧故事中反映封建时代道德和习俗的内容,人们都曾经深有疑虑。为了向文明国度看齐,明治新政府曾经取缔剧场乱象,禁演烧杀淫乱的糟粕戏,而且禁止剧场内熄灭照明灯火,于是那些故意熄灯灭火的幽灵怪谈戏就被禁演了。二战日本战败后,驻日盟军司令部禁止上演像《忠臣藏》那样赞颂为主君复仇,忠君尚武的戏剧表演。随着歌舞伎逐步解禁复兴,1960年战后歌舞伎首次访美演出时,演出剧目就有经典名作《忠臣藏》。这出戏有一折《判官切腹》,讲盐治判官不堪受辱,在将军的议事厅动武反抗奸臣,结果受罚不得不切腹自尽,遣散所有家臣。判官含泪悲壮地切腹自杀,弥留之际,他最忠诚的手下正赶来见他最后一面。这一幕历来静寂沉痛而内心激越,情感复杂,加上非凡的说唱伴奏,非常激动人心,而且演这一幕时,因肃穆而千钧一发的迫切氛围,传统上是不允许观众起立走动的。但是,这样一出二战后禁演的戏,可以到美国去演吗?可以演切腹自杀的场景吗?当时日本外务省提心吊胆,向剧团方面提出:干脆换一出别的戏不好吗。相关人员几经研究并向美国的日本通教授请教,最后决定并不改戏,照原样演《忠臣藏》。最后切腹自杀一幕并没有引起误解,在公演的7出戏中,《忠臣藏》反而获得了美国观众的最高评价。著名的戏剧研究家河竹登志夫当时作为歌舞伎访美的随团文艺顾问和演出调查员将此事记录于他的著作中,这也促进他去思考研究日本传统戏剧的个性特征,在异质文化中重新审视自我,也许是完善自我认知的一个途径。

  最后一点,我想谈谈歌舞伎的舞台美术。歌舞伎尤其以五彩斑斓的色彩、巧夺天工的机关道具来强化精彩的舞台呈现。方形舞台中心一个很大的圆形面积是可以360°左右旋转来切换场景,圆形里还有好几块长方形面积可以上下移动,像讲江洋大盗石川五右卫门的《楼门五三桐》这出戏里,五右卫门站在京都雕梁画栋的南禅寺山门上观赏漫山遍野的樱花,这时整个建筑物向上抬升,露出第一层山门,五右卫门站立的位置变成第二层,楼下出现了他的仇人。类似这种一楼变二楼,整个屋顶翻转过来的大型装置变幻具有相当艳丽奇幻的视觉冲击,仿佛一幅移动的锦绘。加上其他位置及花道上的隐形机关和剧场高空吊装设备,一人演十几个角色、快速变幻服装、飞天遁地等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技巧是歌舞伎高度的娱乐性体现,这些彷如魔术般的奇景即便是现代的戏剧团体都是很难达到的高度,而歌舞伎在18世纪中期,由借用能乐野外舞台转移固定到室内全盖式剧场后,随着复杂情节的全本戏的发展,不但行当和表演不断拓展,演职人员对剧场和舞台的研究、分工有了飞跃,戏剧表演相关的每一样职业分工都自成体系。例如,负责歌舞伎大道具的长谷川勘兵卫家族从17世纪中期的第一代工匠开始,至今已经传承到第17代;舞台上可移动道具的称为小道具,19世纪中叶藤浪家族创办的专业小道具店铺传承至今,是经验极其丰富、分工细致的现代企业。这些舞台美术的分工有多细致呢?举一个例子,大道具制作一块背景板,木工按照需求切割、钉装,平涂刷色和描绘花纹则是两个工种,新徒弟负责洗画笔画刷;拉幕布、用梆子打节奏、撒雪花撒花瓣都是多年练习后才能获得的职位。负责舞台服装、制作假发、负责梳头、负责检场的人员均以匠人之心追求技术的高度和完美。

  追求技术之道和游戏精神大概是歌舞伎传承正统又不断创新的力量,这也是江户时代平民文化的特质。江户时代出版业兴盛,人们对歌舞伎的喜爱不仅在于欣赏台前表演和浮世绘艺人宣传画,幕后各种道具机关的图样和变化手段都被出版传播,流传于大街小巷。首次出版于1803年8卷本的《剧场训蒙图彚》就是讲解剧场、扮装、道具的百科全书。随文图里有描绘如何构筑舞台下方的机关,如何靠人力拉动演员从地下升至台上,斩首断腰等滑稽表演的手段等。作者式亭三马是江户时代通俗小说家,一边经商一边写了许多接地气的小说,周作人曾翻译过他的作品。三马特别爱看戏,他在《剧场训蒙图彚》的序里说:“虽观戏者众而会观戏者寡矣……会者为谁。曰,平安八文舍与湖上李十郎而已。”八文舍是日本人,出版了许多艺人评论的书籍,而李十郎则是中国戏曲家李渔,三马把这两人奉为世上最懂戏的人。中国同时期也出现了许多戏曲创作、表演和美学的研究理论,但戏曲一桌二椅的虚拟世界与舞台美术纷繁复杂的歌舞伎似乎走了不同的道路。歌舞伎能够以商业演出自力更生地存续下来,我想其追求匠心的娱乐性、技术性的因素在网络大时代里仍然继续发挥着作用。技术虽然只是表现手段,但当它发展积累为一个大体系并不断有所追求时,它往往会升华为本质精神的一部分。所以,戏剧表面上是艺人明星的刻苦及闪光,背后是每一种分工职业的恪守本职和尽善尽美。

《剧场训蒙图绘》卷3,文化电子图书馆数据库https://www2.ntj.jac.go.jp/dglib/contents/learn/ebook01/gazou/gazou.html

《剧场训蒙图绘》卷4,文化电子图书馆数据库https://www2.ntj.jac.go.jp/dglib/contents/learn/ebook01/gazou/gazou.html

《剧场训蒙图绘》卷6,文化电子图书馆数据库https://www2.ntj.jac.go.jp/dglib/contents/learn/ebook01/gazou/gazou.html

 

  2020年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歌舞伎与世界各地其他表演艺术一样不得不中止演出,经济上受到挫折,我们期待它能走出困境,有更多样化的发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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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行政法人日本艺术文化振兴会的官方网站(日语/英语)

https://www2.ntj.jac.go.jp/dglib/modules/learn/

 

“歌舞伎世界”(中文)

https://www2.ntj.jac.go.jp/unesco/kabuki/sc/